她的幸福

她的幸福

那種如泣的調子一直在暗夜裡迴旋。她聽不到外面的風聲和雨聲，她只聽見那哀歌一般的調子一再的徘徊不去。那樣的聲音總讓她想起過去。她已經走得很遠 ，遠到這個城市裡來。她不太懷念自己的故鄉，雖然她在那裡長大，夢裡也時常回到滿是花香的院落裡，但她清醒的時候，是從來不想的。她喜歡現在的生活。她每天早上九點起床，然後喝一杯蜂蜜水，便開始洗衣服。她喜歡自己動手洗那些衣物，然後把它們晾到充滿了陽光的陽台上去。再上市場去買菜，她喜歡市場喧嘩熱鬧的氣氛，還有那些生機勃勃的討價還價的聲音。她會買很多的蔬菜，她現在喜歡清淡的蔬菜，還有新鮮的水果。她做很多家常的菜，不放鹽以外的調料，是清淡而乾淨的食物；她已經學會在夏天用刀把西紅柿削成薄薄透明的小片，再放白糖醃起來，等到他下班的時候，西紅柿剛剛好，然後兩個人一起吃掉盤裡的西紅柿。她做那些家務，從來不覺得枯燥折磨，她深深的陶醉其中。有空的時候她便上網，有時寫一些文字，那些文字逐漸有了如水的心情，安靜而清澈，就如同她現在的生活。

十八歲時離開家，之後就是在各地輾轉生活。畫店的店員，夜總會的小姐，公司的文員……那些生活，使得她褪去了原來的顏色，她原來是多麼青澀的鄉村來的小姑娘，而後來她的神情冷漠而有風情，與那個城市溶在一起。本文來自愛情文摘

本來是可以繼續呆在鄉下的家裡面的，早出晚歸的做農活，然後嫁人，生孩子……鄉野裡的風，醺然的帶著植物和泥土的氣息；她在自己家破敗的天井裡種了許多太陽花，那是一種非常有生命力的植物，給它一點水，一點陽光，就可以開出鮮艷的花朵來，一朵又一朵的把整個老屋都照亮。還有那棵院落裡的玉蘭樹，在初夏時分開出上千朵的香花，好長一段日子空氣裡都溢著那樣清幽的香氣。但她走了，因為生活，也因為怨恨。

最初是在一家畫店裡替人裱畫，店主人是個中年的男子，教她裱畫，但大多數時間裡是沉默的，穿著復古的長衫，整天作畫題字，有客人來買畫的時候，便和顏悅色的去接待。店裡的另一個裱畫女孩是老闆的女兒，會做各種精緻小菜，早晨那個女孩熬了細緻的粥，做幾碟美味小菜，吃完早點，方開始新的一天。那個女孩住在畫店樓上她的隔壁，閒時喝茶看新出的雜誌，有時也畫畫，用毛筆蘸了顏料，細細緻致的畫花鳥，連一片羽毛都畫的逼真仔細。女孩將來是會繼承這間畫店的，對於工作，沒有她的謹慎小心，她更多的沉醉在畫的快樂裡。而她已經覺得很好，不必在每天清晨起來洗衣裳，煮豬食；也不必在大熱的天裡替弟弟打扇哄他睡覺。她總在那些水墨字畫裡打轉，這樣的生活並不累人，空的時候她還可以去街上逛逛。看著街上漂亮的衣裙和女孩，心裡有些疼痛，她仍舊穿著從家裡帶過來的衣服，白的襯衫已經洗舊，微微的泛出黃色來。也有些慶幸，不管怎麼樣，她已經離開了家，開始自己掙錢，她認為總有一天她會穿上漂亮的衣服。到了城市裡，她才覺得，自己其實是一個虛榮的女孩，她為自己的慾望感到慚愧，卻不明白，那樣對物質的嚮往是因為長期的貧乏，她從來都沒有過美麗的衣裙，她擁有的衣服只是遮羞避寒的東西，與美麗不搭邊的黯淡著。她到畫店裡討生活，是一個同村女孩的介紹，她與老闆非常熟，穿著長裙，挽著頭髮，媚眼如絲。她幾乎都要不認得那是從前的阿美。從前的阿美，是一個細弱的小姑娘，臉上似乎總有泥土的痕跡。阿美到這個城市好幾年了，因為她要供兩個弟弟讀書，很早就出來掙錢，聽同村的女孩說起過她；她問阿美的弟弟要了她的電話號碼，到了這個城市便找到她。後來她在畫店的後樓看見老闆與阿美糾纏，老闆的臉上完全沒有了平日裡的斯文，在他喘息裡，有獸的神情。她驚呆了，那時她才明白男女之間的事情，她沒有想過是這樣的，她站在門背後不敢出聲，此後許多天的夜晚都失眠，腦子裡盤旋著那樣的景象。她方信了別人說的話：阿美是老闆的情人。她不知道，阿美與老闆是否有愛情。很多東西，她不太明白，獨自一人想的時候，會覺得無端的鬱悶。她悶的時候就上街，看那些店舖裡的漂亮衣裙，想像自己穿上它們的樣子，但那些衣服的價錢讓她止步，她開始明白，在畫店掙的錢不過夠她吃飯、買些日常用品而已。

後來她又去了別的城市，因為覺得畫店的工資太少，她愛上那些薄如蟬翼的，鮮艷的衣服。穿上那樣的衣服，她的心情剎那間會明朗高興起來，能夠買自己想要的東西，是種幸福。為了生活，她去了夜總會，跳舞，喝酒，在混亂的音樂裡陪客人聊天。在半夜的時候方才下班回去，通常她會帶一個男人走，清晨的時候，枕邊會多出好幾張大鈔。她買了很多衣服，不再想起在鄉村裡的生活。她從小就經常被父親打，父親嫌棄她是一個女孩，在弟弟出世以前她身上總有紅腫的傷痕。弟弟的出世讓她在幫忙農活的同時負擔起帶小孩，因為母親身體不好，弟弟出世不久就去世了。她甚至來不及去懷念母親，來不及去悲傷，生活的重擔就壓在了她的身上。她清晨起來去井邊洗衣服，在朦朧的晨光裡，她看見村裡的其他婦女，蹲在井邊洗全家人的衣服，一邊洗一邊家長裡短的說著，井水緩緩的淌過去，若是冬天，水面上會有一層白色的暖氣輕輕搖晃。她總是默默的，說不出話來。大部分時間，在那樣的喧鬧裡洗完衣服回家去，然後開始生火，做豬食，再給弟弟準備吃的東西……永遠都有做不完的事情，她累。這樣的辛苦持續了兩年，父親再娶了。那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倒沒有像傳聞那樣打她，只不過是冷漠，很少與她說話。父親也不同她說話，他更看重的，是弟弟。(來自：搖搖屋)

她念到高二，就沒有再去，因為一個男生。她喜歡那個男生，但從來沒有表白，他們偶爾會一起在教室的走廊上聊會天。縣城中學的那種氣息和那個男生的氣息是讓她終身難以忘懷的東西。那個男生說，他一定要考上大學，眼睛裡有激情和暗淡的光交替。她知道他是有夢想的人，她與他說話的時候會抬眼看藍天，春天的天空潮濕而柔軟，有大朵的雲緩緩移過。她喜歡與他在一起，單獨的，兩個人。但那個男生很快的與另一個女生同進同出，聽說他們在戀愛。她不想再見到他，就沒有再去學校。那麼輕率的決定，她後來想，如果她堅持一下，可能很多東西都會不一樣。但是她那麼做了，父親也沒有阻止她，他說：「隨便你，反正過幾年你也是過這樣的生活，結婚生孩子，不唸書多點嫁妝。」在家呆了一年，做農活，干家務，她終於厭倦她已經十八歲了，但父親在晚飯的醉酒以後依然會扇她耳光。她覺得疲憊，心裡總是想著離開，她不斷的想離開以後的生活，她打聽好車票的價錢，還有車次，她想像其他村裡的女孩那樣離開，獨自一人生活。在某晚上父親扇了她一耳光以後，她在半夜偷偷的走掉，帶著200塊錢和身份證，到市裡去了。然後有了那段在畫店裡的生活。

去到另一個城市的時候，她才感覺到艱難，她沒有一個認識的人，除了那個在火車上認識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對她說，如果你有困難可以來找我，我會幫你。於是與那個男人同居。有許多的細節她已經淡忘，很多痛楚也不再清晰，但她記得，從那夜開始，她的心就不再輕快。她交付她的初夜，不是因為愛情，而是因為生活。她沒有念過什麼書，找不到工作，就與那個男人生活了一整年。那一年，她變了許多。拋棄了粗布的褲子和襯衫，穿緊身的衣裙，化濃艷的妝。她終於跟上了城市的步調，在做飯的時候哼流行的歌曲。如果那個男人的妻子不找麻煩，她懷疑自己就會那麼過下去。她試過找工作，但她想做的那些她連應聘的資格都沒有。中年男人的妻子是何等厲害的角色，在給了她兩耳光之後，告訴她，這個男人一向如此，喜歡青春的女孩，但忘掉責任。離開中年男人，找不到工作，才去了夜總會。經常的買許多的鮮艷衣服，在深夜下班的時候與男人一起去街邊吃油膩而辛辣的食物，羊肉串，油爆大蝦，喝一小瓶酒。在吃東西的時候她有時不自覺的想起在家裡時吃的菜，青菜，還有南瓜和肥肉一起煮。想起來這些，她會再叫一個燒排骨。結帳的時候她對陌生的男人笑。那樣的生活，一過，就是幾年。她把那些從男人那得到的錢都存起來，她覺得那些錢，是她生活裡唯一的依靠。她非常小心的做好避孕和防護措施，她害怕生玻除了這些，她不想太多的東西，於是還有偶爾的快樂。本文來自愛情短信

後來租住了大學旁邊的房子，因為便宜。隔壁都是大學生。他們有一些喜歡音樂，深夜了還能聽到那樣激烈的音樂聲；有一個早晨，她聽到隔壁的一個男生在走廊上彈吉他，唱一首溫柔的情歌。她聽著，眼淚莫名的流下來，恍惚裡，她又回到剛上高中的時候，學校裡的那些梧桐樹在夏天有茂密的葉片，陽光從樹葉的縫隙裡漏下來，地面上有點點金光；天空藍而高遠，偶爾會有鳥群飛過。還有那個曾經喜歡的男生，他去了哪裡？想起這些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已經走了這麼遠。因為那音樂和情歌，她有了一次真正的戀愛。和那個在音樂系上學的男生。她23歲了。第一次真正的愛人與被愛，她愛得那麼疼痛和投入。她想要有未來，有一個溫暖的家，有一個可愛的孩子。但終於還是別離，生別離。因為男生的家裡不同意，也因為他們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激烈。他們並不是同一類人。男生一直在城市裡長大，順利的上大學，有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氣息。他們相愛是因為彼此不同的生活與經歷，他對她有憐惜，她對他有嚮往，還有男女之間的情慾。但這不能長久。她只比他大兩歲，但卻比他滄桑得多。他的哥哥對她說，我弟弟是大學生，將來畢業至少會有正當的職業，我們家也是正派的人家。他還年輕，不懂得現實，難道你也不懂嗎？你與他差得太遠。說這些的時候，他也在，怯懦的迴避她的目光，躲閃的眼神彷彿在告訴她：我們之間不過是個錯誤。她明白他哥哥說的都是實話，也知道，如果這樣與他生活，他們要承受的壓力有多大他那時還是大三的學生，不懂得那些。實際上，他們在那時已經有了爭執，她想他畢業就與她結婚，她受不了他身邊總是有不同的女生圍繞；他驚訝的說：「剛畢業怎麼能夠結婚？我要做的事情還有太多，不想太早進入家庭生活還有，難道我就不能夠有朋友嗎？你的那些事情我又不是不知道１她想了又想，離開了他，去了另一個城市。

他不是能夠給她未來的人，但卻給了她深重的影響。她開始喜歡看書和寫東西，也愛上了音樂，還有去爬山，到大學裡去聽一些講座。

她夾雜在那些大學生裡面，穿著簡單的牛仔褲和白襯衫，所有人都以為她是某系的同學，但她卻知道她與他們有太多的不同。她在新的城市裡，不再去跳舞，用積蓄生活，報名參加一個高校的英文班，她想看更多的書，同時開始試著投稿，稿費非常少，2個月才500塊錢，但她就那麼過，吃一個饅頭，喝白開水，住在臨江的民房裡。房間有一個小而舊的陽台，夜晚她總喜歡坐在陽台上吹江面拂來的風，看江對岸閃爍的燈火。她逐漸的平靜下來，不再去想那段感情給她帶來的傷痛。她開始參加自學考試，是她喜歡的專業，看那些厚本的書的時候，是充實的。她有時候去上為考試而設置的輔導班，在那些班裡認識了一些朋友，有時與他們一起吃一頓飯，去逛逛街。更多的時候，是在屋子裡看書，上圖書館去找相關的書來看。她看了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妮娜》，小說的開頭說：「幸福的家庭個個相似，不幸的家庭個個不同。」她微笑起來，為著這句話。她的幸福與不幸，除了自己，沒有人能更深切的體會到。她對幸福，已經逐漸有了自己的標準，而不是當初，有幾件漂亮裙子便可以覺得幸福。她異常珍惜現在的日子，每次去考試她都認真對待，在她拿到大專文憑的時候，她快25歲了，找了一份文員的工作。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她也不再說起。別人問，她便說，家庭經濟不好，高中畢業便出來謀生，然後讀了文憑。別人再問，你有男朋友嗎？她說，現在男人都喜歡漂亮女孩，我不好看，又笨，所以只好一個人。勤問起她的時候，她也這麼說。勤是淳樸的人，聽了便笑，說，我見過最好看的女孩就是你了。之後是平靜的戀愛，然後結婚。快結婚時，勤說，應該去你家看看。她淡淡的說，不用了，結婚本來就是我自己的事情。勤說，你不喜歡你的家是嗎？她說，是的。勤說，你不幸福，但跟我結婚以後，我會努力讓你安穩幸福，過你自己喜歡的生活。結婚後她辭了職，在家裡寫東西，用所得稿費補貼家用；勤早出晚歸的工作，實現了他的諾言，讓她過她喜歡的生活。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們總是擁在一起，每個夜晚，她都覺得安心。她有時也會想起從前的那些歲月，想起來的時候，只能默默的心酸落淚，而這些，偏偏是不能跟勤說的，她害怕說出來會失去一切。她已經跟剛從家裡出來的18歲的小姑娘有了太多的不同，她知道有些東西是只能自己承擔的。也逐漸明白自己的幸運：儘管她曾經有過那麼混亂而骯髒的生活，但是她終於從那裡面走了出來，擁有現在這樣潔淨的日子。本文來自初戀故事

她想，如果她不走，留在家鄉，大抵也是差不多的生活：結婚，有一個家，操持家務。她似乎回到了原點。但如果沒有中間的過程，她不會知道，幸福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