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不過萬丈紅塵劫
我沒有父親。這話似乎不太對。應該是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活著或是死去。
初夏梔子花開的時候,是我二十一歲的生日。我的母親很年輕,她只有四十二歲。
巷子裡的小男孩追著我,重複著兩個字 :「野種1看熱鬧的嬸娘們探著身子伸長了耳朵,意味深長地笑。我一邊抹著眼淚,一邊飛快地跑回家。
我從破舊的抽屜裡,甚至是嚴實的衣櫥裡,翻找出所有的相冊。眼淚把沾滿灰塵的手弄黑了。我一頁頁飛快地翻找,企圖找到哪個男人和我母親的蛛絲馬跡。我居然發現所有的相冊只有我和母親的照片,再無其他。
母親的高跟鞋越來越近了。我瞪著她,好像她的臉上寫著「野種」兩個字。她發現了我眼睛裡的仇恨:「梔兒,怎麼了?」我忍住哭,把相冊砸在母親的旗袍上,泛起暗紅的漣漪。她繼續走近我,想抱我,我一口咬在她藕似的手臂上:「他們說我是野種1然後放肆地哭。我看見母親的手臂上,我的牙印很深,似乎血脈想透過齒印呼吸。突然害怕,她會一巴掌扇過來。
母親只是蹲下來,收起散落的相冊。還是抱住了我,吻我的眼睛,「梔兒,以後不要再找了。」冰涼的東西淹沒了我的眼睛。我意識到母親的話語裡有一些她不想說破的秘密。我在她的懷裡,感覺到她的身體在結冰,聽到她身體胸腔裡的某種東西傳來破碎的聲音。本文來自愛情技巧
此後,我再也沒有這種愚蠢的舉動了。
不久,母親帶著我離開了巷子,來到了一個小鎮。
那年,我七歲。
母親停止了衰老,卻繼續生長著少女般的情懷。不知為何。她喜歡淡雅的妝,暗紅的旗袍。一抹暗紅足以讓與她同齡的女人黯然失色。我開始喜歡用一種貪婪的目光去窺視她搖曳的身姿。好像一個男人的暗戀。從七歲那年開始,我就知道以後我們要相依為命了。我偷聽到母親身體胸腔裡的某種東西傳來破碎的聲音。我懂得了隱忍。同時我需要用自己的堅強去扶持自己,扶持母親。
我假裝忘記了童年的陰影,快樂地和母親生活在一起。
我遺傳了母親最美的一切。淡雅的高傲,看起來我似乎風平浪靜,鄰家女孩一般。可是年輕的鋒芒卻在不成熟中大顯身手。我愛上了我的國畫老師姜,一個同樣年輕卻早已用筆墨在黑白之間自成一派。不容衝突的是,我愛他勝過愛他的藝術。
姜對國畫的獨特見解,糾正了我對黑色的簡單理解。我們的愛情在加溫,我的國畫水平也越來越明顯提高。本文來自愛情詩
母親佇立在畫前,墨跡未乾,我手裡還握著畫筆。轉頭問她:「怎麼樣?有沒有進步?」她的眼睛認真地審視著,輕輕地說:「梔兒,你戀愛了?」驚詫母親的犀利,在她面前我似乎是透明的,一切都被她看穿。我沒有說話,收起畫筆,丟給她一個笑:「媽,我想給你一個驚喜1
她離我很遠,背過身:「你的畫裡大膽地噴潑著你的愛,張揚著你的年輕與勇氣,媽媽很喜歡,也祝福你。希望早點能見見他。」我走過去,從後面輕輕抱住她,頭埋在她的長髮裡。這個姿勢,正好讓我和母親心心相櫻
我能感覺,母親在擔心什麼。可她什麼也不說。她抓住我環著她腰的手。「梔兒,,媽媽也想給你一個驚喜。」我在她耳邊撒嬌:「媽,什麼驚喜?我想知道。」「不用著急,算是媽媽給你二十一歲的生日禮物。」是呀,初夏梔子花開的時候又要到了。
母親的錢包掉出來了。她有一個怪癖,從來不讓我碰她的錢包。我彎腰撿起來,感覺硬硬的。想跟她看個玩笑,好奇地想看看裡面有什麼。母親的反應讓我大吃一驚,她幾乎是尖叫著從我手裡搶過了錢包。在這個慌張的過程中,我捕捉到一點信息。在她極力的遮掩指縫中,我看見了我的眼睛。一個瞬間,莫名地潮濕。原來母親對我的愛是如此深,藏在她最寶貝的錢包裡。
我幸福地看著母親,她輕輕地吻了吻我的眼睛。
我用大膽的筆調畫了一幅題為《母親》的畫。姜的表情讓我得意。這副畫與往日的風格完全不同。抽像與具體都做到了極至,濃淡之間反差鮮明。姜立起大拇指:「把它擺在數百副作品中也能跳出來,你的母親真的如你所畫一般嗎?」我依在他的肩上,「她是一個有著魔力的女人,散發著奇特的魅力。」姜看著我乖巧的樣子,逗我:「你的母親一定有一段不同尋常的愛情。」我的耳朵突然再次聽到母親身體胸腔裡的某種東西傳來破碎的聲音。我一把推開姜,大聲吼道:「我沒有父親!我是個野種1一如我七歲時的倔強。
姜被我的反常嚇住了,在我語無倫次的尖叫中他終於明白了。他抱著我,使勁地抱著我,吻我哆嗦發白的唇:「梔兒,別害怕,有我在呢。」任由他的擁抱,呢喃耳語。我的耳朵一次次重複地迴響著母親身體胸腔裡的某種東西傳來破碎的聲音,一下,兩下,接著再一下。我害怕地把頭埋在姜的懷裡。他溫暖的手拍著我的肩,讓我放鬆。終於,我在他懷裡泣不成聲。
我不敢告訴母親,因為《母親》這幅畫,我重演了七歲時的悲劇。這是我自找的。我想在我生日的時候,把這幅畫和姜一起帶回家。其實,這就是我擁有的幸福。我要給母親的驚喜。
在桌上發現了母親留下的字條,她說她要一個人出一次遠門,在我生日這天會給我帶回一個驚喜。我覺得奇怪,她沒有說她要去哪裡,只是叫我不要擔心,要我好好照顧自己。
姜突然打到來電話,說圈內有朋友過來聯繫個人畫展的事,他不能陪我過生日了,也不能見我的母親了。我覺得有點失落,一個人在街上行走,也不知道母親回來了沒有。看來,今晚,我只能給她一半的驚喜。為了彌補我走進花店挑了一大捧康乃馨。暗紅的顏色。如母親的旗袍。
一邊開門,一邊想著應該怎麼給她解釋姜沒有如期到來。我推開母親的臥室,看見了暗紅旗袍。放下花,我開心地叫著母親走過去。她睡著了,沒有理我。我坐在床邊,認真地看著母親,她的臉上還是有了這次遠行的痕跡。這個女人二十一年前是經歷了一場怎樣的痛苦才生下我的呀?我傻傻地想,等母親一睜看眼,她就會對著我的眼睛笑。
(來自:搖搖屋)
手指經過她的眉,覺得她的眉心有些冷。我笑,她像個孩子需要照顧。我小心地幫她拽了拽了被子,指尖觸到一些粘粘的東西,濕的。掀開被子,我尖叫起來,床單已經染紅了。母親的生命在以一種絕望的姿態解脫。
我失去了主張,抱著她,企圖叫醒她。模糊的眼睛尋找著電話,幾次撥錯了號碼。
「媽,你不要嚇我……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呀?……你想不要我了嗎?媽……」我的聲音沙啞了,整個搶救是如此的激烈。卻讓我崩潰。我靠在手術室門口,眼淚使勁親吻地板。
撥通了姜的電話,還沒等他說話,我就開始哭:「姜……」「老公,你的電話1一個女人的聲音讓我清醒過來。老公?「哪位?」姜的聲音讓我突然覺得噁心。我不能在他面前哭,「姜,剛才那個女人是誰?」他壓低聲音:「明天給你電話。」我握著他匆匆掛掉的電話,沒有了感覺,一點痛也沒有。
母親還是回來了,我握著她的手。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媽,你知道嗎?你讓我多擔心,多害怕?」她閉著眼睛不說話。我的眼淚掉在她的臉上:「媽,你睜開眼睛看看我,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想自己一個人一走了之?媽,你不是說要給我一個生日驚喜的嗎?你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我倔強地跟她說話,想讓她睜開眼睛看看我,哪怕只是虛弱的一眼。
我知道她能聽見,她的眼角也在流汗。我輕輕地吻,吻那些屬於母親的有些溫暖的液體。母親終於睜開了眼睛:「媽……」我撲在她身上痛哭。本文來自愛情星座
她示意我取出她的錢包,「梔兒,看看。」我疑惑地打開了錢包,這一次我清楚地看見了那雙熟悉的眼睛。我摀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哭出聲來,只是渾身抽動。原來,我曾經誤以為屬於我的那雙眼睛卻是屬於另一個男人的。照片有些發黃。從第一直覺上,我明白了我和這個男人的關係。
母親讓我俯身,她吻我的眼睛,「梔兒,你的眼睛最像他的眼睛。我曾經多麼恨你,害怕你的眼神,因為我深愛的男人也有這樣的眼眸。」我哭了,我終於明白母親為什麼這麼喜歡吻我的眼睛,喜歡我看她的眼神。同時也明白了為什麼七歲那年我翻遍了整個家也找不到一張男人的照片,原來她把最愛的男人藏在了最隱秘的地方。
母親看著我的眼睛,「他答應我,等你二十一歲了就會來找我們。梔兒,媽媽是不是很傻,傻到愛上一個有婦之夫,傻到為他生下你,傻到為他空等了二十一年……」我開始為自己的出生覺得虧欠了母親。「二十一年了,我按照當年的約定去找他,他的妻子卻告訴我,他……他……已經走了……」母親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他居然不守承諾,可憐了我的梔兒,連自己的父親長什麼樣都沒見過……」搖搖屋
母親殘缺的話語,時斷時續的抽泣。我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二十一年來,母親為了當初一個承諾,格守了二十一年不去打擾她愛的那個男人的生活。我也明白了,為什麼二十一年來母親一直年輕,原來是二十一年的精神戀愛讓她保持著年輕。
我要母親吻我的眼睛,「梔兒,別恨他,他是個好男人,若不是掛牽著你,我真想就這樣陪他去了,生不能在一起,死也想相隨……可,梔兒,你也別恨媽媽當時會有輕生的想法。你是不是早從七歲那年就開始恨媽媽了?」我賴在她的懷裡,搖頭:「不,媽,是我那時不懂,現在我懂了。」有一個秘密我沒有告訴母親,其實我很開心,原來我是有父親的,我不是他們說的野種。
手機響了,是姜。我看著母親,想起姜的另一個女人,還有母親、父親和父親的妻三個人之間的糾纏。不做聲地關掉了手機。
我把母親的手貼在離我心臟最近的地方。「媽,我們已經失去愛情了,我們不能再失去對方了。媽,答應我,我們娘倆要好好活,好好活……」母親看著我的眼睛,點點頭,笑了。 本文來自愛情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