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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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作坊

父親的作坊

一父親的作坊建在村西楊樹林的邊上,孤零零一座磚瓦平房。印象中自己屈指可數的幾次去父親的作坊,都在夜裡。進了作坊,機器的轟鳴聲瞬間將我包裹,猛烈地撞擊著耳朵和胸腔,世界突然喧嘩,也突然溫暖...

父親的作坊建在村西楊樹林的邊上,孤零零一座磚瓦平房。印象中自己屈指可數的幾次去父親的作坊,都在夜裡。進了作坊,機器的轟鳴聲瞬間將我包裹,猛烈地撞擊著耳朵和胸腔,世界突然喧嘩,也突然溫暖。作坊的光線很弱,昏黃的電燈泡上蒙了一層厚厚的油脂。我看見了父親的背影,佝僂著,光著上身,淋漓的汗一道道流過脊背。父親正在炒子。父親說,搾油的關鍵是炒子,火候必須恰到好處。父親兩手緊握一把木鏟,在碩大的炒鍋裡上下翻飛,一鍋油菜子流動、翻轉,作坊裡填滿了熱騰騰的油菜子的香。

我叫父親,他沒有聽見。我把機器停了,作坊剎那安靜。父親揮舞的雙手不動了。你來幹什麼!父親轉過身,衝我吼道。羅校長說要保送我。我說。父親蹲下身子,盯著我,羅子軍說的?我點頭。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在睡夢中聽到豬的嚎叫,驚天動地,把整個村子都弄醒了。父親請來屠夫,把家裡的豬宰了。傍晚,夕陽燦爛,村子裡到處都是紅通通的。父親笑容滿面,在村口迎接校長羅子軍和班主任柳老師,一人手裡塞了一包香煙。那天,很少喝酒的父親喝了很多酒。

晚上,父親沒有去作坊搾油。父親把椅子搬到「天地君親師」牌位的正下方,端端正正地坐下,也讓我把椅子搬到他的面前,坐好。父親開始說話,一直說一直說,說到後來,父親的眼淚出來了。那也是迄今為止我唯一見過的父親的眼淚。

開搾油坊之前,父親做過種地以外的許多事。每年冬季,村子裡有固定的副業,到漉湖蘆葦嘲打捆」。除了「打捆」,村裡各種各樣的短工的隊伍裡都能見著父親,有時候,活兒稍稍輕鬆一點兒,父親也會帶著我一起幹,給我算半個工,比如到漉湖修電排、翻修村小學校舍,等等。

那年夏天,天氣酷熱,有人傳話來,要修防洪堤,用大船運來許多卵石,正在找短工卸船。沒有誰願意去,嫌天熱,活兒累,也嫌錢少。父親去了,連著幹了一個月。我每天給父親送飯。遠遠地,會看到父親挑著滿滿一擔卵石往幾十米高的防洪堤上移動,身子前傾,幾乎要觸到了地上。父親看到我,把卵石倒掉以後就停在我跟前,坐下來,擦汗,喝水,吃飯。飯裡面總會壓著兩個荷包蛋。這是母親每頓飯都要給父親準備的。母親說,這活兒太重了。去挑卵石之前,父親右肩上已經長了疔瘡,開始是腫著,狀如米粒,有些麻癢和輕微疼痛,父親並沒當回事,半個月過去,腫到雞蛋大了,火一樣燙,疼得厲害。父親不聽母親的,還是去,用一個肩膀挑。往往一天下來,回到家,癱軟如泥,母親揭開父親的衣服,父親左肩上的皮膚已經全部磨破了,膿血流出來,又干了,再流出來,再干,結了一層一層的痂,衣服都被粘住,得下狠勁扯才能脫下來。

最後兩天,父親右肩上的疔瘡已經變成一個杯子大小的肉洞,裡面紅紅黃黃,血肉模糊。父親一直強忍著,直到最後一擔卵石從船上卸到防洪堤上,父親昏倒了,被送到鎮醫院。

父親這樣不惜性命地「找副業」,很多人都不理解,我那時也不理解,甚至怨恨父親,因為父親總在「找副業」,家裡的農活都給了母親和我們三兄妹。

父親的作坊生意越來越好,保送的事卻沒有成。我去作坊把結果告訴了父親。父親關了機器,深埋著頭坐在炒菜

子的灶台上,沉默了很久,之後抬起頭來,看著我,臉色凝重地說,你一定要考上。我也迅速地很凝重地點頭。

保送事件之後,父親待在作坊裡的時間更長了,甚至經常通宵達旦地幹。機器的噪音錘子一樣持續地敲打著父親的身體,空氣中瀰漫的塵埃放肆地侵入父親的肺,啃嚙、蠶食。

深夜的鄉村大地,常常突然響起父親一陣一陣撕扯般的咳嗽,彷彿心臟都要咳出來,彷彿整個身體裡的東西都要咳出來,猛烈的咳嗽聲震動著寂靜的夜,震動著空曠的鄉村,也震動著一顆幼小而敏感的心。

父親有些不管不顧了。

父親是有些經營的天分的。開酒坊的順利叔逢人便講,張佑春腦殼最厲害,他要不是送三個崽上學,早就是幾十萬的家產了。一次,我碰巧在作坊,順利叔對我說,牛伢子,你讀書要發狠呢,你老子為了搞錢給你上學,命都不顧了。我衝著順利叔直點頭。接著,順利叔拍拍我的腦袋說,真的要發狠呢,你老子為了開搾油坊把黃牛都賣了,他捨不得呢,一個人在大堤上轉了好幾天。父親說,有什麼辦法呢,看我們的崽吧,只要他們讀書發狠,我累死都值得。

父親的作坊停工了。在死一樣靜寂的作坊裡,我跪在了父親的面前。

中專預考,我差兩分。我不知道如何面對父親。張老師送我到父親的搾油坊。

多年以後,我大學畢業回到故鄉,去看望張老師,說起十多年前的那一晚,張老師依然長歎不已。張老師說,真沒想到你父親在那樣的環境裡干了十多年,那噪音,那塵土,你父親是用性命在下賭,搾油機搾出來的不是油,是你父親身體裡的血。你父親叫你跪下,我想攔,但手伸不出去,你父親心裡太苦了。

上中專,那時幾乎是我們跳出農門的唯一的路子。鎮裡的高中升學率極低,村裡除了一個中專生,從來沒有出過大學生。

現在想起來,我被張老師推進升高中考試的考場竟然考了全校的最高分,簡直是一種奇跡。也許,當你過於看重一件事情的結果時,事情反而可能搞砸,當你對結果已經毫不在乎時,奇跡卻可能出現。

我只能說,命運真的喜怒無常,無從琢磨。

考上高中後,父親的搾油坊卻在短暫的停工之後重新運轉,機器的轟鳴依然每天準時響起。

父親要把送我上大學這個遙遠而虛幻的未來變成現實。他已經看到了希望,因為我進了三中,是省裡的重點高中。

領取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父親關了作坊的門,騎車到十多里外的鎮裡的公共汽車站等我,等了整整一天。

父親把紅底燙金的通知書捧在手裡,兩隻手顫抖不已。漸漸黑下來的天空彷彿劃過一道閃電,我看見父親被作坊的煙塵熏得渾濁的兩隻眼睛突然火焰一般燃燒。世界被點亮了。

後來,父親的作坊又繼續工作了6年,只是不再搾油,改成了軋棉花,一直到妹妹和弟弟都把大學念完。

(高蘭平摘自《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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