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需要「偉大的小說」
南方都市報哈金
近年來,國內的作家和學者們似乎接受了文學的邊緣地位,好像這也是與世界接軌的必然結果。其實在美國,文學從來就沒有被邊緣化過。在美國文化結構中,偉大的美國小說一直是一顆眾目所望的星。常常有年輕人辭掉工作,回家去寫「偉大的美國小說」。每年春季,我都教中篇小說寫作。在第一堂課上我總要把偉大的美國小說的定義發給學生,告訴他們這就是每一個有抱負的小說家寫作的最高目標。
早在1868年,J.W.Deforest就給「偉大的美國小說」下了定義,至今仍在沿用:「一部描述美國生活的長篇小說,它的描繪如此廣闊真實並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個有感情有文化的美國人都不得不承認它似乎再現了自己所知道的某些東西」。
表面看來,這個定義似乎有點陳舊平淡,實際上是非常寬闊的,並富有極大的理想主義的色彩。它的核心在於沒有人能寫成這樣的小說,因為不可能有一部讓每一個人都能接受的書。然而正是這種理想主義推動著美國作家去創作偉大的作品。美國作家都明白偉大的美國小說只是一個設想,如同天上的一顆星,雖然誰也沒法抵達,卻是一個坐標,使他們清楚努力的方向。
綜觀美國文學,我們會發現每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後面都有偉大的美國小說的影子:《湯姆叔叔的小屋》、《哈克貝利芬歷險記》、《白鯨》、《大街》、《憤怒的葡萄》、《奧吉馬奇歷險記》等巨著都是如此。
其實,作家的地位最終就是這樣確定的。記得余華說過,如果馬爾克斯沒寫出《百年孤獨》,他就跟別的拉美作家沒什麼兩樣。
目前中國文化中缺少的是「偉大的中國小說」的概念。沒有宏大的意識,就不會有宏大的作品。這就是為什麼在現當代中國文學中長篇小說一直是個薄弱環節。在此我試圖給「偉大的中國小說」下個定義,希望大家開始討論這個問題。「偉大的中國小說」應該是:一部關於中國人經驗的長篇小說,其中對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豐富、真確並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個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國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認同感。
雖然這個定義深受「偉大的美國小說」的影響,但我覺得還是到位的。「偉大的中國小說」意識一旦形成,作家們就會對我們的文學傳統持有新的態度,因為按照我下的定義,「偉大的中國小說」從未寫成,也不會寫成:就是《紅樓夢》也不可能得到每一個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國人的認同,至多只是那個時代的小說的最高成就。也就是說,作家們必須放棄歷史的完結感,必須建立起「偉大的中國小說」仍待寫成的信念。如果沒有這種後有來者的心態,中國文學就真的沒指望了。
目前一些西方作家在中國很走紅,諸如昆德拉、卡維諾、杜拉斯、博爾赫斯,這些作家各有其獨到的一面,但他們都沒能寫出里程碑式的著作,也就無法滋養偉大的作品,對於這類作家應該持淺嘗輒止的態度,就像巧克力好吃,但頓頓吃,就把人吃壞了。然而,有的作家的作品則可以成為精神食糧,能夠為創作偉大的小說提供源源的養分。
最後我想指出,「偉大的中國小說」意識的形成將取消「中心」與「邊緣」的分野,將為海內外的中國作家提供公平的尺度和相同的空間,因為大家都將在同一起跑線上,都面對無法最終實現的理想。今後不管你人在哪裡,只要你寫出接近於「偉大的中國小說」的作品,你就是中華民族的主要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