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愛的人離我而去
黃燕,38歲,海南人。這是一個在38個年頭裡幾乎斂盡了人生苦難的女人,她的丈夫剛剛去世。採訪是在一家茶藝館裡進行的,我特意挑了個最偏遠的角落。我知道她需要一個安靜的、可以釋放眼淚的空間。說起人生的每一步,她的聲音都有些微微地發顫,而後突然之間又變得敏感和冷漠。她說她曾經的熱情已經消失殆盡,但為了孩子,她得強打起精神,一天一天地把日子過下去……
他的愛讓我回復自信
似乎我從出生的那天開始,就注定了和別人是不同的。我父母生了很多孩子,家裡總是窮。而父親是個讀書人,所以哪怕再揭不開鍋,父親也要到處借了錢來供我們讀書。但我在家中像個另類,不清楚我讀書的生涯中,母親有多少回硬生生地把我從學校裡拽回來。我的每個弟弟弟妹妹的出生,都意味著我的學習再一次中斷。
好不容易念完了中學,我就回到父母生活的那個小山村了。家裡甚至沒有一張床可以讓我容身。後來,我遇到了劉強,也就是我剛剛去世的愛人,他在一所中學裡教書。因為我妹妹是他的得意門生,使得我和他的相識順理成章,至今想起來也沒有太多可以品嚼的鏡頭。也許那時候是太忙著戀愛了,以至於忘了戀愛本身。
事實上,上天偶爾也會對我有所垂青,所以我能夠遇見我終自己一生去愛的人,是他讓我從最初的自卑回復了自己活潑開朗的本性。而今,所有的記憶都集存到了一起,每回想起,一切都那樣的模糊而又清晰。
命運有時候真的很奇特,你沒法用正常人的思維去解釋。在我和劉強戀愛消息傳出去後,遭到了他家人一致的反對。但他不為所動,還拿出了自己的積蓄,供我去一所專科學校讀書。短的相聚,長的分離,再加上他家人的反對,猶如一劑最好的強力膠,把我們緊緊地粘合到了一起。
畢業以後,我留在了劉強所在的城市。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父母和我的兄弟姐妹,他就是我最重要的親人了,我只想著這一生能好好地守著他。我帶著一種感恩的心情開始了和劉強的婚姻生活。那個時候,我和他都對婚姻充滿了完美主義的理想,激進得像個低年級的大學生。
災難從天而降
可以說,我的幾年婚姻生活還是很幸福的。也許正是這種幸福給劉強招來了災難。1998年,他突然告訴我,他感覺身上多了些什麼,疼。我始終沒有辦法去平靜地闡述當年在醫院得知他生了癌症的那個場景。本來就不胖的他變得越來越瘦,脖子上的青筋更加裸露。天天看著他,我既心疼又感到悲涼。然後,臨近除夕的一天早晨,劉強被一位姓文的醫生診斷為癌症。
那一年的春節,劉強是在醫院的病床上度過的。欣慰的是,治療還算有效,我拼了命地四處借錢,當劉強在醫院的單子的金額達到68000多元的時候,醫生說,癌細胞已得到控制,可以出院回家了。儘管病情並沒能得到根除,但只要他能活下來,我就足夠歡天喜地了。
7年很快過去了,我的心情從最初的戰戰兢兢漸漸趨於穩定、平和,我甚至相信了卦簽裡的謔語,說他能活到壽終正寢。然而,今年一開春,他就開始拉肚子,接著發燒,到後來變得神智不清。這個過程的推進很迅速,使得我連好好和他說上幾句貼心話的機會都沒有。
他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聽到他在床上扭動著和呻吟著的聲音。我一直守在他身邊,輕輕地抓著他的手。他其實已難再動彈,但表情痙攣,嘴巴微微地張著。他似乎在啜泣。我強忍著眼淚,拚命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輕輕地撫摸他,安慰他。我能做到的就這些了。我知道他精神上的創痛要比肉體上的深得多。後來,他睡著了,夜晚恢復了安靜。我把頭埋到自己的掌心裡,無聲地哭了。
第二天的下午,他醒了。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很平靜,前些天的那種痛楚似乎消失了。這使我感到高興。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一直處於擔驚受怕中,我覺得他隨時都會死去。現在好了,他看起來氣色不錯。然而,是我悟錯了他的表情,因為就在那個下午,他真的走了。
世界呈現一片黑暗
這是一場夢。一場噩夢。那個時候的情景在我的記憶中永遠都那麼清晰,他當時就被醫院的器械那麼折騰著,像一座在大雨之中倒塌的褐色廢墟一樣,我面前的所有物體都扭曲成一團。那猝然失去血色的目光和瀰漫整個世界的黑煙至今在糾纏著我。他的嘴唇在微微顫抖,他一定是說話了,而我卻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他的眼睛裡濕漉漉的淚水在打轉,我知道他一直在可憐我,他是不放心我。當醫生要把他送去太平間的時候,我咬了醫生一口……後來,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醒來時,我只感到冷和恐怖。我的眼睛睜著,世界呈現的卻是一片黑暗。我什麼也記不起來,時間和空間好像都不復存在。我想喊叫,卻也發不出聲音。我感覺我身上的某種東西破碎了,我的生命正從那個破裂的地方悄悄流走,已經快流乾淌荊
我努力去回憶往事,但天空裡佈滿他那張瘦削的臉,他的出現讓我感到激動、緊張和焦燥不安。偶爾,我的眼前會展現出一組短促的被火光照亮的色彩越來越鮮明的回憶。我甚至能感到我的靈魂和我的手在一起顫抖。我不知道往後的路該怎麼走,我還有一個10歲大的不聽話的兒子。在他走後,人間留給我的,是灰暗和黑煙中緩緩破碎的太陽。
(文中人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