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裡的智慧和生活中的經驗都證明了這麼一個事實:
在人世間,沒有任何一個人具有純粹而健全的心智,人人都有精神上的缺陷。集中到一點,就是人人都懼怕寂寞,都懼怕被遺忘,都要拚命地去表現,以期得到人們的注意,得到人們的認可。
馬克.吐溫把這叫做“玉米麵包觀點”。
他在《玉米麵包觀點》一文中解釋到:生活中的人們,對自己的認同,並不是依據自己的實際觀察、獨立思考和內在價值,而是根據周圍人們對自己的反應,包括人們的評價、認可和關注程度。這是個普遍現象,包括孩子。每個孩子都樂於引起別人的注意,為此,不少任性的孩子為了吸引家中來客的注意力,往往會弄出令家長難堪的乖戾舉動。
孩子畢竟是孩子,他的舉止即便乖戾,因為沒有心機,所以來得率性和直接。到了成年人那裡,表現就複雜得多了,且輔以種種包裝和掩飾,具有極大的欺騙性。
茶川龍之介的《東京小品》中有一篇名為《鏡子》的短篇,很耐人尋味。一個美婦,女兒都五歲了,可她本人還像少女一樣漂亮,好像一枝總也開不敗的春蕾。但是,眼角畢竟爬上了不易察覺的細紋,她本人也意識到了。因此她每來拜訪,都要刻意地打扮一番,而且還裝出隨意的樣子,緊緊挨在芥川身邊,娓娓地與他談書論畫,表現出一種適度的風雅。但是,芥川聞到美婦身上忽濃忽淡的脂粉味,還是對她產生了“輕微的惡意”。
芥川先生是個智者,心地敏感,美婦的表演,即便不露痕跡,也被他察覺到了。
帕斯卡有一個著名的警句:“假如克裡奧帕特拉的鼻子只歪的,世界歷史或許將是另一個模樣。”
克裡奧帕特拉不是一般人,而是埃及最後一位且極具影響力的女王。這個警句便有了這樣的含義:位居權力中心的人,或者是掌握了絕對話語權的人,他(她)身上一點一滴的變化,都會左右社會的狀況,影響歷史的走向。換言之,擁有絕對實力的人,自然就成了人們關注的焦點,無須再進行額外的表演。這種效應,使普通人陷入無路可走的境地——如果你既沒有高貴的出身,又沒有維多利亞女王的嘉言懿行,更沒有聖女貞德的天智奇才,甚至連芥川家的女客的那種最起碼的美貌都沒有,而不幸的你又不安於寂寞、不甘於被“邊緣化”,那你只能走上表演之途。
更不幸的是,在一般的“表演者”那裡,往往是既沒有羅伯特.哈代那樣真誠的信仰,也沒有刺客那種鋌而走險的勇氣,因此他們不會上演激烈的劇目,比如正劇、壯劇、甚至悲劇,只能上演一些鬧劇、荒誕劇、滑稽劇,甚至是一些叫不上名目的荒郊野劇。
但是,普通人一般都好面子,都特別注重名節和禮數,所以,明明是低級表演,卻也要有堂皇的理由、莊嚴的陣勢、優雅的面容。高明一些的,會迎風拉一面先鋒的大旗,逆勢發一篇另類的宣言,或暗箱操作,迂迴取勝;質素中常的,則巧立名目,賣弄乖巧,粉飾包裝,自我標榜;智力平庸的,因拙於心計,不工運作,便像孩子一樣使氣弄性、發飆弄狠,撥弄一些突兀的怪音,製造出一些煩人的驚悚——一旦被問責,會立刻露出委屈和無辜的表情:我本率性之人,何錯之有?
總之一句話,既想出名,又要名譽——表演的光榮,就在於欺世盜名。
然而,事情遠沒有這般簡單——自以為是的我們,其實並不具備芥川龍之介的那份智慧和敏感,往往是在不知不覺中淪為表演者最忠實的看客,迷醉地欣賞,真誠地鼓掌。
是善良的人們,加重了表演者的砝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