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心的流浪
那一天我剛從首醫回學校,騎車到中關村進校門的時候,一斜眼看到了歪靠在320車站牌邊兒的伶。我去首醫是看我師傅的女兒。大學畢業,本來是要堅決到邊疆支援建設的,我的班主任是我的老鄉,私下裡拉著我千叮萬囑年輕人不可頭腦發熱做事,號召可聽,不一定可做。一時的犯暈,一世的代價。他一手安排我進了航空部研究所,因此認識了我師傅和他上高中的女兒。師傅女兒經常來我的宿舍請教數理化,送點好吃的,冬天再買一副手套圍脖兒,一來二去關係自然熟絡起來。我後來回燕園讀研究生,她考上了首醫,還是經常大老遠從首醫跑來看我。那時候我剛過二十三歲,正開竅的年紀,被她這麼一揉搓,不免心裡癢癢,儘管我知道她又瘦又黑,看上去像一個營養缺乏未發育完全的小女孩兒,但我告誡自己,愛情面前,心靈美比外表更重要。
我去首醫是因為在我準備並想好同她談戀愛並開始獻慇勤以後,我師傅的女兒,她開始突然對我不鹹不淡起來。走在首醫的小路上,她說不必浪費時間在她身上,她還沒有想好是否要同我在一起。我笑著說:沒關係,我有的是時間和精力等你想通想好,什麼時候回心轉意,我時刻恭候,我可以等你一萬年。她說:別傻了,等也白等。
掉轉身回燕園,天已擦黑兒,下自行車進門的一瞬間,隨意一撇,歪靠在320車站牌邊兒的伶,進了我眼:緊身白T-SHIRT寬大的米色牛仔褲淡棕色及膝外套,兩根麻花辮兒隨意吊在胸前,淡然地看著四周。一撇腿拐車到她面前:“嗨,小學妹,去小桂林坐一會兒如何?”她把目光收住,定定看進我眼裡,這樣不期然地凝神定矚,我的心一激靈兒:怎樣的一雙攝人心魄的眼睛!這一天北京的早春,三八婦女節。
認識了伶,才知道什麼是朝思暮想寢食不安,思念肆虐到崩潰的邊緣,不顧一切跑到伶跟前:我要跟你在一起,怎樣都可以,只要在一起。伶歪笑著說:好啊,帶我去天涯海角,四海為家。此話當真?君無戲言。一年後,我拿著北美學校錄取通知書去找伶:嫁給我,我帶你去飛躍天涯海角。那麼直直地注視,伶的眼淚掉下,摟她入懷:只要你快樂,我會為你做一切。
伶是個標準好太太,生孩子做飯收拾房間侍候丈夫,無可挑剔,唯一的一點,她會經常自己不吭不哈開車出去,時間不長,回來後一如既往地做好太太。很想問,又不知就裡,只好作罷。快畢業的時候,同學生會組織的旅遊去佛羅里達,認識了穎。穎剛從上一醫畢業來北美醫學院就讀,接三叉五在一起玩,這一天同別人到了我家裡。伶沉默了幾天,對我說:是時候了。我大驚:不是你想的那麼回事兒。伶笑:謝謝你這麼多年的耐心,我盡心盡力試過了,不是你不好,只是到時候了。沒有挽回的餘地嗎?別勸我,再呆下去,我生不如死。
伶走後,我以為沒什麼大不了,直到穎在我面前脫了衣服。當我的手觸摸到她瘦削的肩膀時,伶的一切閃電般呈現在我面前:嬰兒般嬌小的臉,一雙貓一樣攝人心魄的眼睛,飽滿月亮般一對珠玉,圓潤修長的腿,穿上衣服瘦瘦的伶,身上卻是瓷實的賊肉。伶說:要我啊,怎樣我都給你,眼角的媚隨手在我臉上的親撫,這一刻,沒有人能替代。我對穎說對不起,我現在還沒有對其他女人有興趣。穎翻臉:不嫌你是二婚頭,你倒拿起了翹兒。我的內疚既失:隨你怎麼著。
本文來自愛情詩
畢業後在P&G上班,一幫老中又鬼混在一起,無非是東家搓一頓,西家卡拉OK一番。覺得實在沒勁,還不如帶兒子旅遊釣魚打網球棒球下棋學提琴。同一個單位的麗,丈夫外遇離婚,她不肯,拖到最後他一走了之,找不到,不得不通過律師離,被動委屈。麗的孩子的年齡同我兒子差不多,很玩得來。經常地,帶兒子打球,順便帶上她的兒子。久而久之,送她兒子回家,她說上樓有事。能不能兩人在一起?我愣:我現在對女人沒興趣。麗期盼的臉立馬黑沉:不是對女人沒興趣吧?是對我沒興趣吧?我苦笑搖頭:女人為什麼都這麼愚蠢,男人說真話的時候,非要把它當作人身攻擊扯到自己頭上,幹嗎這麼的不自信,非要以惡語中傷男人已求自我解脫,其實真的沒有這個必要。
一轉眼,兒子已長過我的肩,球打得好,學校也打成一片。帶出去,別人都誇比我帥。怎麼會不帥呢?像伶一樣的勾魂眼,不同的是,兒子毛閃閃的眼裡除了伶貓一樣的詭秘,多的是美國孩子典型的傻傻燦爛的陽光,修長勻稱彈性源自伶的雙腿,無暇地笑起來,足以迷死美妹。伶走後,不再有她隻言片語,我只是依然按時寄錢和兒子照片去她父母家。今夏的午夜,電話從中國打來:伶的家嗎?我有伶的東西給你。
見到辰,伶中學的好友,我們默默無語。車子穿過街道,前面一座塔式高樓,辰說這座樓,與我們的十八歲埋在了記憶裡。凱從中學就喜歡伶,我們大家都知道。凱對伶說,你到哪裡,我跟到哪裡。伶說我要遊遍天涯海角。十八歲伶要去北京,凱說,伶,不要忘記帶上我。伶取笑他:我從這樓上飛下去,你也跟?凱說:只要你想。伶命令到:一二三,預備飛……伶的聲音變調之前,凱已經飄了下去,在我們所有人面前。凱是獨子。
伶走後,我一直以為她是因為不愛我,直到此刻。伶回國後做律師,掙的錢除了幫凱的父母買了兩套房子養老,其他的都用在一個人的旅途中。其實在凱飄去的那一刻,伶的心,已是一顆流浪無主的心。活著的伶,對她已無任何意義。我捏著手中伶留給我和兒子的人壽保險單,在她預料到生命到了該了結的時候,我和兒子是她在塵世間唯一的牽掛——她是愛我們的。
伶離開後不曾哭過的我,此時淚人兒一個,為沒能撫慰伶曾經那樣孤寂的心,為我和兒子不夠足力去扛住她心的流浪,也為她曾經跟命運的抗爭,終究地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