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鳥
那時侯,浩浩蕩蕩的雲開始在暴風雨前陰霾無邊的天空迅速奔跑,用的是淹沒一切的姿勢。蒲公英被吹散在那塵土飛揚的天涯,想再尋找卻什麼也望不見了。在樹根極力地保護著它的生命之底時,葉子難逃宿命的飄落。燕子在低飛,應該很快就能到家。在暴風雨將要掃蕩這個世界的時候,有的生命不必憂戚,有的生命憂戚也沒有用。
馮小冉就是在這個時候路過青年南街的那家老舊的音像店。音像店是老舊的,馮小冉的大學四年它一直蝸居在這座城市的那一角,不換不移。而在馮小冉還只是一個大一新生的時候,那家店就已經被時光漂染上了許多歲月的痕跡,很顯老舊了。這家老舊的音像店,總是應景地播放著時興的情歌,吸引著眾多時尚的年輕人和情感豐富內斂的駐足者。今天依然如此,一首緬懷式的《被風吹過的夏天》過後,馮小冉的所有故事,都在這畢業的夏天裡,被暴風席捲而過,被迫地痕跡難留。
馮小冉是屬於上文提過的「憂戚也沒有用的」生命。她活在這所大學裡,如何過的充實,如何與朋友們相處,如何上課,如何回家,如何與兩三友去郊遊,如何去開始一場戀愛,都不能不說是用了心的。她的「用心」不是「算盤撥拉的叮噹響」,不是「機關算盡太聰明」,不是。她只是比周邊的人更多地需要一種溫暖,一種真實地情感,因而,更認真地去尋求和維護這種溫暖,內心更珍惜,更小心翼翼罷了。可是,她又好像比更多的人容易懷疑溫暖與真誠的真偽。她是矛盾的女子。她覺得自己像一隻候鳥,隨著季節冷暖,不斷地追求,不斷地遷徙,同時,也不斷地游離著。
許季是馮小冉愛上的第一個男孩,那是大一時候為期一個月的軍訓之後正式上課不久的一個課間,她回過頭去與後桌的女生說話,看到了身著紅色T恤的許季。馮小冉一向不喜歡紅色,可這並不妨礙她愛上了許季。當然,這是後來的後來她才醒悟過來的事實。當時的她只是突然心動了一下,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沫,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去。連要與後桌說話以及說什麼話也全忘記了。
馮小冉之所以會如此輕易地陷入情網,最初的原因應該是源於一個夢。那個夢是初中的馮小冉的,自從誕生後便成了後來的馮小冉在成長中順其自然,卻又默默等待的一個影像。那個影像清、高瘦,戴著一副眼鏡。只留下一剎那的面影,然後悲傷地轉過身去,再沒有回頭,直到消失在那條坡度不高的長街盡頭,成為馮小冉一個難以企及的高度。自打做了那個夢之後,馮小冉就開始相信命運,相信前世今生的某些事,真的是在圍繞著某些宿命輪迴著。馮小冉相信那個高瘦的背影就是她的命運,遇見了許季,就開始情不自禁地把具體的許季的形象與抽像的夢中的影像聯繫起來,最終確定他們的確是同一個人。可笑的是,每次想起那個夢,耳邊就會想起柏芝的《星語心願》:
我要控制我自己/不會讓誰看見我哭泣/裝作漠不關心你/不願想起你/怪自己沒勇氣/心痛地無法呼吸/找不到你留下的痕跡/眼睜睜地看著你/卻無能為力/任你消失在/世界的盡頭
也許在夢中,這首歌是作為襯樂播放的,否則,這種特定情境與特定音樂的偶然怎會成為每次想起時特定的必然呢?呵呵,多麼像一部電影,一部人為虛構的電影。
馮小冉認識了許季,但是卻不是馮小冉主動接近許季,而是許季主動接近馮小冉的。許季說,你好,你叫馮小冉?很高興認識你,我是許季。學院組織了一次首屆大學生作文大賽,聽說你文筆不錯,要不要試試?
馮小冉笑著說好埃心裡卻在想,你聽誰說的?我?文筆不錯?
那次作文競賽,壓跟就不會寫字的馮小冉獲得優秀獎。那還得歸功於許季的幫助,修改馮小冉的文章,那可不是一件輕鬆的活計。可是,馮小冉並不買賬,她總是杏眼圓睜,沒心沒肺地嘲弄許季:什麼人啊?好自私哪!給我優秀獎;給自己呢?一等獎!好像獲獎名次是由許季決定似的。馮小冉不知道,每次她這樣使壞的時候,許季都好像將她擁在懷中,好好地教訓教訓。
西安的秋天是最美的季節,因為馮小冉遇見了許季,許季遇見了馮小冉。西安的秋天,校園的小樹林裡,落葉紛紛揚揚,很是靜美。大自然的神來之筆輕易地勾畫出一幅落葉思紛圖,張揚地炫耀著一場即將上演的愛情。可是,這場愛情,直到隆冬也沒有上演。走過了隆冬,更是倍覺對那個秋天的辜負。這是為什麼呢?馮小冉不知道為什麼,許季也不知道為什麼。
深秋的校園,樹木的葉子都已經被風暴和嚴寒侵襲的沒有了家,干禿的枝椏直指蒼白的天空,似乎在預示著什麼,追問著什麼。可是,這對渾然不覺的同窗並未警覺。他們只是會在同一課堂的不同角落凝視著相同的風景。有時候會偷覷一下對方,但鮮少有四目相對的時候。因為每當其中一人的目光似乎要迎上來的時候,另一人就會慌忙地掉轉頭去。更多的時候,是他們很想但又不敢看對方。那個時候,關於他們戀愛的消息,已經在班級裡不脛而走了。雖然事實上,他們總是錯過牽手的機會。
比如有一次許季覺得這樣沉默地愛下去自己會發瘋,於是決定向馮小冉表明心跡。那天難得的風和日麗,難得的早課後倆人都沒有回宿舍,留在教室裡賞晴天。許季開始和馮小冉聊天,從老師講的課堂內容到各自宿舍的逸聞趣事,從繁華都市霓虹深處的熱鬧喧囂到郊外村野人跡罕至處的蕭青逍遙,真是不亦樂乎。後來終於談到了愛情,可是不是他們的,是別人的吧。許季問馮小冉,咱們班女生好像都挺喜歡亓磊的,你們女生是不是都覺得亓磊長的很帥埃馮小冉心想,我覺得你更帥呢,嘴上說是啊,亓磊的確長的挺帥的。許季問馮小冉,你有喜歡的人嗎。馮小冉心想,有啊,我喜歡你埃嘴上卻不言語,只是溫柔地笑了笑。許季急了,語氣透著焦灼:「啊?不會吧?難道你也喜歡亓磊?」馮小冉樂了,她就喜歡許季緊張自己時傻傻地樣子了,她又對許季笑了一下,心裡想,傻瓜,我喜歡的是你埃可是馮小冉沒有說出她心裡想的,她也許覺得不必說;許季也沒有問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也許已經給了自己一個判斷錯誤的答案。
其實,有好幾次馮小冉也想對許季說出自己的愛。那天馮小冉一個人在教室裡玩氣球,藍色的,馮小冉喜歡的顏色。氣球剛買來沒有被吹起來的時候,是深藍色的;一旦被吹起來,就又變成淺藍色,很夢幻,很淡然。無論深深淺淺,都像是片心情的海洋。不知道為什麼,馮小冉徜徉在這片藍色海洋裡,滿腦子都是許季許季許季。自從上次說過亓磊後,許季好久都沒有主動找她說話了。她告訴自己,如果許季來了,一定要告訴許季她愛他。可是許季沒有來。還有一次,她寫了封情書揣在兜裡,準備交給許季,可是許季身邊多了另一個女孩子。
馮小冉突然不確定許季是不是像自己一樣愛過。
馮小冉愛唱歌。愛情走了,愛時的歌可都還在。從許季為她唱的梁靜茹的《勇氣》到她自己為自己唱的戴佩妮的《一個人的行李》,這段過程中心靈的行走是艱難的。她總是做夢,夢見那個背影,夢見那首歌:眼睜睜地看著你,卻無能為力,任你消失在世界的盡頭。直到做過很多次這樣的夢後,她才忽然可以開始把前世今生、夢境裡現實外的前因後果之兩線串成一線。這樣的工程是傷筋動骨的。
馮小冉很喜歡一句話——人生若只如初見。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畫悲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人生若只如初見。許季,人生若只如初見,我……我們絕不會是夢裡的重複,絕不會是如今的樣子。
愛情因為最初的懵懂與靦腆而顯得分外美麗動人。愛情也容易在長期的等待與曖昧中敗北。許久許久後,馮小冉才明白,自己曾經一味取暖的樣子是多麼自私,而所有所有在當時以淘氣可愛的形式承載的嬌縱與裝傻,更是變成生銹的鋸齒,看似毫無鋒芒,卻使人疼痛不已。
這場短暫的愛情,從初秋到隆冬,又經過了隆冬。除了許季和馮小冉,沒有誰知道。關於他們相愛的流言在他們真的相愛之後,反倒等不及證據,自動消失了。有時候,許季和馮小冉也會各自認為,除了自己,連對方也不知道。安妮寶貝說,凌晨兩點半,想寫一封信給你。但我不寫也不寄,以此,這個瞬間就是一個紀念。你若收不到這樣封信,你便也就不知道,你便可以完整。如此,我也是完整的。由此看來,許季和馮小冉也都是完整的,可是,這種完整,說來總是有傷,說來總是自欺。
馮小冉看著許季換了兩任女友,看著臨畢業許季終於找到的黃昏戀,聽著周邊的人對這對鴛鴦感歎不已,心裡總是有種揮不去的頓悟和悵惘。許季是沉默健康的男子,參加學院的各種活動,努力學習,快樂戀愛。馮小冉是活潑宿命的女子,也參加學院的各種活動,學習不及許季刻苦,也始終沒有能夠談一場快樂的戀愛。她看著他的背影,一看就是四年,故事那麼短,相思那麼長。熙攘人群裡,他的背影,格外鑽心。
暴風雨將要掃蕩這個世界的時候,馮小冉想起關於「候鳥」的詮釋——候鳥,隨氣候變化而遷徙的鳥。如大雁、家燕。馮小冉想,也許許季就是那隻大雁,而她,就是那只家燕。大雁比家燕強壯多了,所以,馮小冉比許季脆弱多了。但因為他們同是候鳥,所以她不能恨。恨什麼呢,候鳥是為了一個溫暖的方向努力遷徙、追尋的。所以,許季覺得冷,就離開馮小冉了。每個人都像一隻候鳥,每個人都在追尋、離開、再追尋,尋找一個安全溫暖的所在。
馮小冉叫了一輛出租車,很快地鑽進去。暴雨已經下起來,擋風玻璃上的刮水器正全力以赴地工作,但對馮小冉心中那不斷的淚水,它無可奈何。四年一夢,馮小冉想,終於畢業了,我該重新考慮怎樣開始一場新的愛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