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指間,剎那芳華
美濃一直不肯原諒我,我知道,從我們第一次見面起。那時我只有十二歲,一直認為自己生活幸福,有一個富裕紳士的爸爸,還有一位賢良溫柔的媽媽。變化從那一年的五月開始,我發現媽媽開始常常地哭泣,而爸爸有很多本來不是上班的時間都見不到人,他們常常爭吵,而我不知道我的家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只知道我很擔心他們。過多的電視劇讓我覺得我的家搖搖欲墜,我是一個敏感的孩子。我的敏感讓我發現了這個家要破裂的原因,那一天艷陽高照,我吃一隻巧克力味道的冰淇淋走在路上,偶然的一個轉頭就看到了爸爸,他和一個女人坐在一家茶館裡。那個女人低低哭泣,我看到爸爸的手握住了那個女人放在桌子上的手。
我跑到那家茶館的玻璃門外面,愣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我想我明白了他和她有著怎樣的關係,電視劇裡管這樣的女人叫做「狐狸精」,現在我的爸爸被一個老狐狸精勾走了魂。
我看著他們的時候有另一個女孩也站在門口,把目光同樣投到那兩個人身上。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她穿著一條洗掉了顏色的裙子,隱約可以看到曾經是綠色。裙擺處的蕾絲已經都抽了絲,非常的落魄。可是她長了一張在我看來是十分漂亮的臉,她眉毛極細,似是精心修理過。她的雙眼細長,眼角向上輕輕一揚,就是一個完美的弧度。她的嘴唇很薄,媽媽曾經說過,那是寡情人的嘴。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寡情是什麼意思,但是我覺得我喜歡她。
她突然走過來跟我說話,她說:你的爸爸是一個混蛋!
我不甘示弱:你的媽媽才是一個狐狸精!
我們就這樣罵了起來,罵著罵著就開始動手。我比美濃胖,力氣卻不如她大。我們兩敗俱傷,她的臉被我抓爛,而我的胳膊已經無法動彈。最後我哭了起來,哭得很大聲,那兩位大人聞聲趕到,把我們拉開。我看到美濃的媽媽抬手就打了美濃一個耳光。美濃白皙的臉上頓時出現了五個鮮紅的印記,她的頭別到一邊,看著馬路上車來車往。然而美濃始終都沒有哭,她用我聽不懂的方言跟她媽媽吵架,吵著吵著她的媽媽就哭著跑開了。我被爸爸拉到了車上,爸爸遞給我手絹讓我擦眼淚,車開出去不久我忍不住地回頭,看到美濃還站在那裡,雙目倔強,道不盡的憂傷。我竟然就忘記了流淚,那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女孩,可以在這樣混亂的場合不動聲色。美濃給我的第一個印象,就是堅強。我一眼就感覺出,她是窮人家的孩子,吃苦受累,飽受欺辱。可是她精神不敗,她立在那裡,任誰也不能夠打倒。
後來我升入本市最好的中學,全都是憑藉著爸爸的關係和錢,然後我發現,美濃也在那所中學裡,比我大一屆。某一天我看到爸爸的車停在學校外面,我奔過去的時候才看到車裡坐著美濃,爸爸替她把凌亂的劉海別到耳朵後面。美濃卻不領情,仍舊是一副倔強的表情,定定地看著前方,不看爸爸。我心生嫉妒,卻只是在那裡看著。爸爸拿出一些錢要給美濃,美濃推開,跑下車。我們再一次地面對面,眼中都噴出火。但我們都沒有說話,彼此用眼神爭鬥了幾秒後她走開。那一刻我發誓,我一定要和美濃鬥爭到底。
美濃是學校裡的名人,她成績優異到了極點,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且超過第二名起碼三十以上的分數。她是學生會會長,還是文學社裡的才女,幾乎每個月都有文章發表。可是傳說她很驕傲,不搭理人,她甚至會因為一道題的解法而跟老師爭吵。相比之下我就遜色了許多,我的成績始終在班級的二十名前後徘徊。然而因為美濃,我開始努力,我申請加入學生會,開始學寫文章。我請了家教,我還開始學習彈鋼琴。大家都看得出來,我和美濃算是勢不兩立。學生會的活動,我的意見總是要和美濃相反。某一次關於中學生應不應該打扮的辯論會,美濃在反方,說應以學習為重。我立刻就站起來說:愛美之心人皆有,適當的打扮有利於市容。我甚至話中有話地說:起碼我們年輕,我們應該展示自己的色彩,不要只穿黑色衣服,讓人家以為是懶得洗衣服。
大家笑了起來,因為美濃當時就穿著一件黑色的高領毛衣。美濃卻不慌不亂,她說:你若真關心時尚,就該知道黑色是經典之色,它永遠不過時,而且它的包容性最強。
一句話說得我啞口無言,最後到底是美濃一方勝出,美濃同時奪得最佳辯手稱號。比賽結束美濃翩然坐下,面帶輕淺微笑。我是不服輸給她的,但是同時我明白,美濃的氣質是我比不來的。
高中我們仍是同一所學校,那時美濃已經放棄了任何活動,安心學習。每星期的學校大會校長都會點她的名字,她又獲得這樣那樣的獎。於是高二那一年她被保送到某知名大學,在大家羨慕或者嫉妒的目光中離開無煙戰常
我接替了美濃,成為學生會會長文學社社長,我的成績逐漸上升,可是每次都不如美濃當年留下來的記錄。我的師長們提起美濃,都說:她將來是要做大事的,她有成為名人的潛力。我是信的。
我和美濃的競爭並沒有停止,學習之餘我一直在寫文章,美濃的文章發表在哪家刊物上,那麼下一期肯定也會有我的文章。有時候她的文章就在我之前或者之後,我潛心讀她的每一個字,暗暗叫好。我有時候想,在我看她文章的時候,她是不是也在看我的文章呢?
沒有美濃的學校是寂寞的,升入高三那一年我開始消沉,成績時起時落,老師的諄諄教導在我看來都不如美濃的輕蔑一瞥有用。我想念美濃,我也終於明白,這麼多年我的輝煌成績是離不開美濃的,就像某偉人說過的話:沒有對手的英雄是孤獨的。
一年後我還是成功地考取了美濃所在的學校,那時美濃越發風雲,我再見到她的時候幾乎認不出來。她穿著黑色的小吊帶背心,外面套一件鏤空的灰色毛衣。頭髮隨意地挽起,耳朵上鑲著細小碎鑽。她走路飛快,目不斜視,身後跟著一大班優秀或者不優秀,英俊或者不英俊初長成男子。我不常見美濃的,但每一次見到她都會驚艷,二十歲出頭的美濃,身上散發著迷人的暗香。
美濃讀的是當時最熱門的法律系,而我不肯放棄優勢所以選擇了最普遍的中文系。我與美濃不常見到,無心向學,每日時間都花在購物打扮上。我也變得美麗,一夜花都開好,我的身邊也出現了各種男生。我擇一白衣少年,眉目清晰,溫柔體貼。
我以為,我和美濃的戰爭,就此罷休。
我幾乎是最後一個發現我的男朋友愛上美濃的人,有人說他給她寫情書我是一直不信的,可是當美濃把那三張紙甩到我面前的時候我不得不信。每一張,都有切切殷情,每一字,都飽含深愛。我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美濃站我面前,遞一張面紙過來。我不接,我狠狠地說:你跟你的媽媽一樣,都是一個狐狸精。
她淡淡地笑,說:你什麼都不懂,我媽媽與你爸爸,什麼也沒有。若有,這麼些年,也該了結。
我抬頭看她,她又說:其實你也不愛他,你只是不肯敗於我。可就算是你勝了,又如何?你覺得你幸福嗎?
她說完走開,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終於肯承認,我跟美濃,根本就比不起。她氣勢凌人,凡夫俗子,如我,難與她共登雅堂。
美濃說的是對的,我的家庭在混亂了兩年之後又恢復平靜,夫妻恩愛,似是要平淡一生的。
然而又出了事,醫生在爸爸的身體裡發現了癌細胞,是晚期。家裡為了不打擾我的學習,一直不肯告訴我。直到爸爸不得不住院,家裡再拿不出學費,媽媽才肯告訴我這一切。那一日下了急雨,我走在路上,混身濕透,然後終於是忍不住哭了起來。
突然的一片晴空,我抬頭,但見美濃。她撐一把淡灰色傘,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個信封遞我說:這是我上高中時候你爸爸給我的錢,現在全都還給你。從此,我們兩家不再相欠了。
她說罷就離開,我跑到醫院問爸爸: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爸爸將十年前的事情一一道出,原來,那年爸爸酒後駕車,撞死了美濃的爸爸。當時並沒有目擊證人,所以沒有人能判爸爸的罪。但爸爸始終是良心不安,所以這麼多年來一直對美濃家呵護照顧。
我終於明白,為何美濃不肯原諒爸爸,也明白,為何美濃要選擇法律系。
我知道真相後立刻去找美濃,卻得知,美濃申請了去美國留學,已經聯繫好了學校。下個月,她就要離開這裡。
我和美濃冰釋前嫌,到一酒吧裡喝啤酒。我們均是三杯就醉,美濃給我講她這些年來辛勞,講她如何承受喪父之痛,講她如何在學習之餘寫文章賺稿費。聽著聽著我就哭了起來,這麼些年,我們完全可以做很好的朋友,可是卻因為我的誤會,我們要針鋒相對。我跟美濃說對不起,美濃卻只是笑。我抬頭看她,她目光盈盈,我知道,我們這麼多年的仇怨,終於一剎化開。
美濃臨走前的幾天,特意來醫院看爸爸。我們三個人在醫院裡說了一下午的話,天黑時她要離開,走到門口又回頭,輕聲說:爸爸,好好養玻爸爸的眼淚在瞬間如雨下。
美濃走後我繼續生活,努力地學習寫作,鋼琴也已經考過了九級,去給爸爸曾經一個朋友的女兒做家教。那小女生有一小小好朋友,每天都在一起吃飯寫字。我看著她們手拉著手走路,連上廁所都要一起去,心想:我和美濃的感情,要比形影不離深出了多少倍。
爸爸最終還是離開了我和媽媽,我擔負起家裡所有的責任,走起了美濃當年走過的路。
路,真的還有很長。然而一輩子是很快的,不過彈指間,剎那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