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那個與你一模一樣的人
遇上那個與你一模一樣的人,他穿白的襯衫,沒有褶子。他站在102路電車的終點站,眼睛也喜歡看著與電車來的地方相反的方向。身上沒有煙味,乾乾淨淨的,也戴眼鏡。連長相都相似,鼻樑高高的,皮膚的顏色是淺淺的栗色。
夏天,我穿白的上衣藍的裙,很多人都說這樣的打扮很乖。其實我知道,那是因為,那個時候,你喜歡我純淨如水的打扮。
那麼他呢,他會不會因為我這樣的打扮,而給我哪怕一兩秒鐘的短暫注視&63;再或者,我這樣想,他是你麼&63;如果不是,為什麼,一舉手、一投足都像&63;這樣,我開始每天都乘坐102路電車。
夜晚,在「洛可可」的音樂裡,我一個人吃滷肉飯。那個時候,你很喜歡在這家名字怪怪的店裡吃滷肉飯。那麼大的一碗,有鹵蛋、米飯、肉沫,有酸酸的黃瓜片。你吃飯的時候喜歡先吃一部分米飯,挖一個洞,把鹵蛋埋進去,然後心安理得地繼續吃。我笑你像偷東西的小耗子,你卻很認真地給我講洛可可的由來。講18世紀歐洲宮廷的繁華,講洛可可畫家筆下的纖巧、華麗,講那些畫裡女人閃光的皮膚和流暢的線條。
你講話的時候目光很真誠,一點都不世俗。在你眼裡,藝術就是藝術。在藝術面前,只有觀賞者眼光的庸俗,而沒有作品的庸俗。
所以,為了你,我在大四那年報考了藝術學研究生。從此,那些一筆筆油彩累積出的天空、森林、裙裾甚或瑪哈裸露著的女人體,都像盛裝的水晶,在暗夜的天空裡閃光。
我又看見了那個像你一樣的男人,他還是站在102路電車的終點站,手裡捧了很多文件夾。我聽張信哲的歌:假如,有一天,你遇到了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他真的就是他嗎&63;還有可能嗎&63;這是命運的寬容。還是另一次不懷好意的玩笑……我遠遠地看著他,上車的時候他的手肘碰到了我。「對不起。」他說。
呵,終於有點不一樣了,他的聲音,有一點點南方口音的普通話,沒有你的聲音好聽。可是,我還是喜歡看他呵,我站在他身後,就像曾經在校園裡很多很多次偷偷看你的那樣。那時候,你身上有油彩的味道,而我身上,永遠是乾淨的「奇跡」;你是學美術的人裡面極少數喜歡穿白襯衣的男人中的一個,而我,是學英文的人裡面極少數熱愛美術的女子中的一個。
「洛可可」的老闆像個寂寞的男人,他喜歡在自己的店裡走來走去。有的時候,他會坐到我身邊,不問我為什麼一個人來,也不問為什麼沒有人陪。對他來說,感情是種真正的私密,就像那種包裹在華服裡的纏綿的流蘇。他只是,和我聊一點與美術、音樂相關的話題,他喜歡《新世界交響曲》。
那時候我知道,你也喜歡《新世界交響曲》,喜歡閃光的一切,喜歡在每一個早晨看綠葉上光影的變化,喜歡從清晨到黃昏,為同一片葉子畫很多張畫。後來知道,莫奈就是這樣,唯美的人都喜歡追求簡單而又繁複的印象。老闆問我是不是想要來一杯他自己配製的酒,名字同樣怪怪的,叫做「泉」。我問他是不是學過美術,他說是的。他的表情裡,有一點點的沉痛。那樣的沉痛,就像是曾經愛過的人,遭遇到了泡沫一樣的消失。
那個和你一模一樣的男人下車了,我注意到了他下車的那一站是市政府站。電車遇上了紅燈,在等待綠燈的時候我看著他走上天橋,從這一端走到那一端。然後,從我的視野裡消失。這樣,從開始到現在,我每天都看著他,知道他在早上7點會出現在102終點站,在7點40分會在市政府下車,然後,他會穿過熙熙攘攘的天橋,走到我看不見的地方。我這樣看著他,到今天,一共有147天,除去週末,風雨無阻。
他從來不知道我在看他,他總是上車的時候輕輕刷他的公交卡,下車的時候用他淡淡南方味道的普通話問前面的人「請問你下車嗎?」,他的襯衣總是雪白,總是沒有褶子。我猜,在他的背後,一定有一個女人每天為他漿洗熨燙出一份平整、潔淨幹練。就像那個時候,我為你做的那樣。
最後一次去「洛可可」的時候,老闆送了我一大杯「泉」,那是一種藍色的液體,上面有一層透明的檸檬味道的果汁。最後的這一次,我告訴他我要走了,去另一個城市,那裡有一家美術出版社需要一名美術編輯。他也終於告訴我,這麼久以來,是因為我太像太像他喜歡過的一個女孩子,是因為那個女孩子喜歡安格爾學院派的細膩與溫柔,於是從此,他就變成了一個細膩而溫柔的男人。從此,在他的「洛可可」裡就有了一款叫做「泉」的酒水。雖然,後來那個女孩子去了日本,去了那個有浮世繪的國度,不再回來。但他的「洛可可」和他的「泉」,都在這個城市為她保留著。直到認識了我,他就希望,我喜歡「泉」,就像他的她一樣喜歡。原來,我們彼此,都是因為另一個人而覺得了對方種種的好。也都知道:愛過的人,即便是離開了,這一生都無法真的忘卻了。可是,除了這樣,我們還能夠怎樣呢&63;
當歲月的紅顏老去,當蒙娜麗莎的面容開始變得斑駁,當我們不得不為了生存選擇遠離,除了懷念,我們還能夠怎樣呢&63;
最後一次看到那個與你一樣喜歡穿白襯衫的男人,是週五的早晨。過了這個早晨,我將去很遠很遠的城市從事外文美術著作的翻譯工作。因此,那個早晨,我第一次,和那個男人打招呼,我說:「你好。」他溫和地看著我,一點都不驚訝。他說:「你好,每天早晨都會看到你。」他微笑著,他的笑容和你一樣,他眨眼的時候,睫毛居然也會跳。他說:「你喜歡穿白衣服,藍裙子。可是,我覺得你穿黑白灰的衣服會更好看。你不知道,在你的身上有一種普通女孩子沒有的氣質。」
他的聲音平靜,目光真誠,他說:「我常常在下車後回頭看,可以看到你目光看著遠方的樣子。你很少笑,我猜,你不快樂。」他又說:「為什麼要不快樂呢&63;你不知道,我的一個好朋友剛剛死去,才26歲,車禍。那輛車上還有他未來的岳父岳母以及女朋友。除了他的女朋友,其他人都死了。那個女孩子,搶救了3天,活下來了,只是,從此不能再走路了。」他還說:「只要活著,這就很美好了。真的,有的時候我想,生命很快就消失了呢,就像我的那個朋友,在他死前的兩個小時我還和他一起開玩笑,可是兩個小時之後,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最後他說:「所以,不要再用這樣落寞的表情看世界吧!雖然我只有一份折合每天30元報酬的工作,可是你看,我們還可以走來走去,到任何一個我們想去的地方,享受生活或者憑弔任何一個已經不在了的生命。所以,我們應該對生活感恩。」
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兩個和你很像的男人。一個樣子像你,另一個內心像你。我在這個孤獨的城市裡,開始了新的生活。有一份月薪不菲的工作,有一個溫暖的小巢,有一個和你一點都不像的男人,他對我很好。但是,我想,我會永遠記得你。記得那些燦爛的百合一樣的歲月,那些與油彩有關的年代。記得你的白襯衣、滷肉飯、栗色的皮膚,還有你笑的時候睫毛會跳。因為我知道,那個陌生卻如你一樣面容的男人說得對:因為我們還活著,一切都還有開始的可能,所以,我們要對生活感恩。
我想,儘管你離開了這個世界,儘管你無法再在我身邊,可是,只要我記得你,只要我替你活得快樂、活得好,你也會快樂。
因為,我們是相愛的阿!因為,任何一對愛著的戀人都不希望自己走後另一個生活得不夠好。因為,我會在這個城市,在這一生餘下的日子裡用那些燦爛的油彩、閃光的畫來憑弔你。
我會因你而固守在藝術的世界裡,就像「洛可可」的老闆那樣。只要,我在藝術的殿堂裡粲然前行,我就知道,我已經在距離天堂最近的地方,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