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逃不掉你
那時他與母親,儘管並不相愛,但在平淡瑣碎的生活裡,還是有些許的明亮。這樣的光亮,猶如陽台上許久沒有打理的一盆花,在晦暗裡,悄無聲息地開著小朵小朵純白的花兒,你於忙碌之中,不經意間掃上一眼,會覺...那時他與母親,儘管並不相愛,但在平淡瑣碎的生活裡,還是有些許的明亮。這樣的光亮,猶如陽台上許久沒有打理的一盆花,在晦暗裡,悄無聲息地開著小朵小朵純白的花兒,你於忙碌之中,不經意間掃上一眼,會覺得心內歡喜。
我記得冬日裡我步行回家,每每快到家時,最期盼的,便是看到他站在當街的路口,等我飛奔過去。同行的孩子們嘻嘻哈哈地散去,我則哭哭啼啼地將手交給他,任由他用力地握著,牽回家去。
這樣冬日的一抹橘黃色的溫情,被我記憶的長鏡頭探伸過去,定格在歲月顆粒質感的膠片上。之後他與母親爭吵不斷,在離婚的路上,不再能顧及我的冷暖。而我,也在他日漸與我疏離的微涼中,生出恨意,甚至,刻意地將他忘記。
那一年他買了摩托,打算週末的時候,去我讀書的縣城拉散客賺錢。彼時我住校,恰好車站就在學校旁邊,所以每到下課,我隔牆聽見馬路上穿梭而過的摩托,常常就出神。
他極少在我與母親面前,提起在縣城所受的種種委屈。母親與他一樣脾氣暴躁,並不怎麼關心他在外奔波的辛苦,只一味抱怨他掙錢太少,連買一件漂亮衣裙的錢都沒有。他每次聽到,都要憤怒地摔東西發洩,甚至連我,都不再避諱。
有一次,他正與母親爭吵,我週末放學回家,一推門,一個杯子擦著我的額頭,在身後的門上碎裂開來。我與他,彼此注視著,足足有5分鐘,沒有一句話。他雙唇微微地動著,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我卻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便抖一抖落在脖頸中的玻璃碎片,逕直走入自己的房間。
那個春天的午後,我在抽屜中,無意中翻看到了那張無情的紙。他在上面寫著,等到一年後我考入大學,他們將協議離婚,我將跟隨著母親生活,他除了供我讀大學的費用,還會給我和母親每月的生活費,直到我大學畢業後可以掙錢養活母親。
我當著他的面,將那張紙,撕得粉碎,而後我冷冷地告訴他,我不用他養活。
他第一次過來拉住我,說,丫頭,別這樣……
我不等他說完,便將那雙有些陌生的粗糙的大手,重重地甩開去,頭也不回地,拎起書包,大踏步地走出了家門。
我在學校裡,住到彈盡糧絕的時候,去找母親討錢。母親劈頭撂下一句:「找那個要甩掉我們獨自過的男人要去1我一扭頭,說,用不著你們任何人!
我很快地找一個小混混,借了一筆錢,而後打算遠遠地離開這個小城。我不知道火車能夠載我去哪個城市,但我卻清楚,火車駛得越長,我與他之間的距離也越遠,遠到我可以將他給予我的一切,都忘記。
我一個人背著書包,在鄰城下了火車。陌生的環境,與離家的歡欣,讓我有短暫的新鮮,但隨即而來的,便是被人盯視的恐慌與不安。我隨便租了一個地下的旅館,買了一大堆零食,而後縮在隔音效果很差的房子裡,漫無目的地翻一本書。
我捧著書,很快地在冷硬的床上睡過去了。再醒過來,已經是天亮,翻一下身,覺得昏沉沉的,摸一下頭,很燙,這才知道是感冒了。掙扎著起身去前台要一杯熱水,服務員給我倒上,又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問我,你是鄰城高中裡過來的學生吧?我毫無防備地點一下頭,她若有所思地看我片刻,便又低頭,去忙別的。
半個小時後,有人敲門,打開來,他便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想要逃開,卻被他一把抱祝我踢他捶他,甚至想要像一隻小狗一樣地咬他,可他卻像兒時在風雪中等我撲過來那樣,絲毫不動地擋住了我的去路。
一路上,他始終沒有提起他如何騎著摩托,順著火車的方向,追趕著我,又如何找遍了鄰城的每一個旅館。
我一直記得那一年的春天,桃花開得格外地熱烈,路邊的木槿與連翹,也孜孜不倦地盛放著。我在他刻意營造的幸福中,有些恍惚,似乎,我真的可以憑借這一次的出走,贏取我想要的未來。
可是我卻忘記了,春天會很快地過去,那些怒放的花朵,也總有一天,會逆著春天的方向,枯萎凋零。
我在他許諾的美好未來裡,安靜地讀書。他在那一年中,像所有盡職盡責的父親一樣,在週末騎著摩托,載我回家改善生活。摩托開過的聲音,在我聽來,不再那樣地刺耳,而是慢慢如一首曲子,我隔著校園高高的牆,聽見了,覺得有一股暖流,漫溢過我的心田。
一年之後,我拿到了省城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並同時得到了他們離婚的消息。我依然記得他將這個消息告訴我的時候,扭身過去,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終於沒有能夠阻擋住他要離去的腳步。而他,也沒有能夠阻擋住我拒絕再與他見面的執拗。那一個暑假,他在縣城租了房子,拚命地打工賺錢,為我掙開學的學費。
我依然記得那個初秋的午後,我即將踏上去省城的火車,提了大大的行李包,在候車室裡坐著,他突然就朝我走了過來,而後將一沓錢塞進我的書包。我等他開口,他卻慌張地轉身便要離開。然後便有一群人,氣勢洶洶地趕過來,一邊高喊著:別讓他跑掉!一邊朝他圍攏過來。
那些人,使勁地踢他,罵他,說他這一個月,一次次厚著臉皮,違反行規,搶別人的活幹。而他,則無聲無息地抱著頭,任由他們打罵,一直到警察趕過來,將那些人帶走。
我在人群的注視之下,逕直地朝他走過去,而後,在他還沒有開口之前,將他緊緊地抱祝他手足無措地輕拍著我的後背,說,丫頭,爸沒事,爸只是想多掙錢供你讀書,爸……
我聽他語無倫次地絮叨,像母親嘴裡抱怨的世上最無用的那個男人,又像許多年前的冬天,我們依偎在一起說,我要讓你,做我一輩子最溫暖的手套。
(搖搖屋故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