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夜我是「非人間的女子」
人生有時是那樣的孤單、那樣的寂寞,即使不愛對方,在不討厭的情況下,也想與他肌膚相親,相擁相偎,不管過去也不管將來……
菲菲24歲女 上海音樂學院學生
在我的記憶中,總是戀戀不忘「第一」這個詞,只要靜下心來,初戀的種種鏡頭就會
在我心頭--演示。我的心靈是屏幕,我的頭腦是放映機。至於我的初夜,我並不認為那是什麼特別的事情。記得有一次在網上看到一種觀點:女人對她的初夜將會終生難忘,甚至在她臨終前都會閃現初夜情人的面容。然而我的故事卻證明這觀點是十分可笑的。
我的初戀情人叫石磊,他是我的大學同學,不高不帥,臉上稜角分明。每逢週末學校舉辦舞會,他就成了舞會上的明星。他是我們學校文工團的首席小提琴手,還彈得一手好吉它。
他是女生們心中的偶像,有時舞會完了,女生們還圍繞著他讓他演奏一支「梁祝」或「冥想曲」,我一般聽一小會兒就走了。我找不到繼續待下去的理由。對於女生們無數的暗示、約會、甚至是直接的表白他都表示了回絕。因為他當時已有女朋友,是高中時的同班同學,大學也考在了一起,只是不同系,常常是他的女友出面為他拒絕別人的邀請。
有一次我晚上看書看到很晚,第二天早上遲到從後門溜進了教室,正好他獨自一人坐在最末一排,我就坐在了他身邊。我們輕聲輕語地談起了書籍,他說他愛好很多,不僅喜歡音樂也喜歡讀書。在大學裡上課,位子是可以亂坐的。他才華卓絕,一般男生都有點討厭他,女生知道他有女友後往往也避而遠之,而且他除了談文學音樂外一般比較沉默,所以大家都不敢隨隨便便地跟他坐在一起。我們因為有共同語言,都喜歡文學音樂,常常就有意無意地坐在了一起。更坦白一點說,自初次同坐以後,我常常故意遲到,藉機跟他坐在一起。
有一天中午我就在教室裡見他發酒瘋,臉喝得通紅,摔椅子推桌子,將身邊的桌椅全部都推倒,沒有人敢去勸他。我想不出我有什麼理由去勸他,我猜他大概是失戀了。後來他告訴我,當一個男人真正喜歡一位女性時,是不會起任何褻瀆這位女性的念頭的。(在我成年的時候,我卻聽到男人們說,當你真正愛上一位你喜歡的女性時,你會強烈渴望全部佔有這個女人。我不是男人,我不清楚男人真正的想法。)他告訴我這話時,是在一家私人餐館裡,他說他把他的女友當珍珠寶貝看待,碰也捨不得碰她一下,那個賤女孩卻跟一個四年級的同系校友上了床,人家只是把她當洩慾的工具。我還從未談過戀愛,不理解他說的一切,只是憑著女性的溫柔,默默地忍耐他的傾述。他還寫了一封三、四頁長的信,讓我讀,問我這樣勸他女友的方式是否妥當。我說既然她那樣做了,就證明她不愛你了,你還有理由留戀她嗎?他說你說得不對,完全不對。她還是愛我的,正因為她愛我才會跟別的男人上床。我說那我就真的不理解你們這倆個莫測高深的人了。我們喝了幾杯啤酒,我尿憋得不行,妨礙了我的清晰思維,這家小餐館又沒有衛生間,最後我終於忍不住問他廁所在哪兒。解了內急後,我的思維清晰起來後,但還是不理解他們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自從他初戀失戀後,他再也沒有接受別人的邀請去別的學校參加舞會,就連本校的舞會也少參加了,只有練琴還堅持不輳
由於我自幼貧寒的家境和過分敏感的性情,從小到大都沒有什麼好朋友,直到遇上了他。由於兩個人都寂寞,我們常常一起出去吃飯看電影,常常一起去上海音樂廳聽音樂會。
他家住在浦東,與浦西隔著一條黃浦江,他的父母增配了一間十平方米的小房間在浦西,他以讀書和練琴需清靜為由要下了這間房子。我的父母常常因為經濟問題吵架,我就常常很晚歸家,他們根本管不了我,也就不來管我。我常待在他的房間裡談童年少年談天文地理談文學音樂,常常一談就到半夜。有時我們懶得說話,他練琴的時候我就看書。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無論發生怎樣的事都是天經地義的,但是,偏偏我們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他除了跟我接吻外,就是撫摸一下我的肩背。對於我們的精神之戀來說,這一切都不重要,當兩個人無需語言也能心氣相通時,性,還有什麼重要呢?性,究竟在愛情中佔據多大的比例?
在寒冬裡的一個晚上,我們在外面吃了簡便的晚餐回來後,談到了薩特與西蒙?波伏娃,他說他要象薩特一樣找一個波伏娃似的女性結成終生伴侶,不禁慾但不結婚。他的奇思怪想只有我一個人能夠理解,但他不可能找到另一個波伏娃。而我卻在心裡默默地訂下了終身。那個夜晚我們談得非常契合,談得最多的還是音樂。在他的指導下,我的吉它水平突飛猛進,還能為他的小提琴伴奏。
那時候已經是半夜一點了,外面已經沒有公交車了。一想到要進入冰冷的暗夜,獨自步行回到冰冷的家,我的心就冰冷得發抖。我說你讓我住下吧,我不想回家。他無聲地點點頭,我追問:「要緊嗎?」他說沒關係,我說:「你母親會突然來看你嗎?」他說不會,這麼晚了,怎麼會?我又問:「你想不想要我留下?」他笑了:「隨便你啦!」我猶豫了半小時,實在不想獨自一人步行一小時回家,我也沒錢坐出租車。
我一件一件地由外到內脫了我的衣服,只剩下棉毛內衣。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只顧自己擺弄著琴譜,我也不好意思瞧他脫衣服。我們倆鑽進了他單人床的被窩,並排躺在一起沒有擁抱,隔著薄薄的衣衫相互取暖。我的內心充滿了像音樂一般聖潔的念頭,我一點點都沒有朝那個方面想過,況且我全然不知那是怎麼回事。在這個孤獨寒冷的世界上我只是需要藝術和溫暖罷了,我不需要發洩,我想他也是。我們屏氣斂息,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
這時我聽見了開門鎖的響聲,窗外的月光清冷地照著牆壁上掛著的兩件樂器。我驚恐地望著那扇門,他把手指放在我的唇上。「吱」的一聲,門開了,是他母親。難道母親與兒子是心有靈犀的?為什麼她平時不來,偏偏今晚回來?他不敢起床,側轉了身想擋住睡在床裡面的我。我閉上了眼睛等待著末日的宣判。
只有十平方米的房間,我們這麼大的倆個人無處循形。他的母親見到這種情況竟失去了知識分子應有的矜持,破口大罵他的兒子:「給你房間單獨住是要你勤奮向學、勤奮練琴的,你卻來做這種苟且事。你們才多大,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你是不是想氣死我?」我的「男友」一個勁地辯解:「我做了什麼了,我,我什麼也沒做。媽,小聲點好不好。」他母親只顧自己罵:「你倒曉得叫我小聲點,你倒不曉得管好你自己。既然你管不好自己,你就給我回家去住,怪不得我心裡不安怎麼也睡不著覺,怕你出什麼事來看你,你卻做這見不得人的事。這女孩是誰?你做過對不住她的事了麼?」我用被子蒙住了頭,我希望我的耳朵聾掉,什麼也聽不見。
他母親的大聲喝斥吵醒了隔壁幾家人,鄰居們以為小偷來了,都起來看是怎麼回事。房門洞開,鄰居們圍在門前竊竊私語。這時我已是個啞巴,我不但希望我的耳朵聾掉,還希望我的眼睛也瞎掉,什麼也別看見什麼也別聽見。
他母親總算清醒過來了,對鄰居們說著抱歉:「對不起,對不起,沒什麼大事,不好意思,把你們給吵醒了,快回家睡覺吧!」他也如夢方醒,「砰」地一聲關上了門,又把他母親推出門外。我沒有哭,神情呆滯地一件又一件地穿上了衣服。他像往常一樣沒有送我,我獨自一人在冰冷的暗夜聽著自己皮鞋清冷的「得,得」聲,什麼也沒有想,什麼也無法想,就這樣走回了家。
第二天我沒有去學校,第三天第四天我仍沒有去,我病了,得了那一年上海灘流行的甲型肝炎,在醫院住了兩個月。
在這件事上,我從沒有怪過他,我恨他的是在我受了如此大的委屈之後,他竟不來找我,不來安慰我,電話也沒有一個,信也沒有一封。個性倔強的我,忍受著愛,痛苦與疾病的種種折磨,始終沒有回頭去找過他。
其實,我的肝炎只一個半月就好了,就該回去上學了,但我借口這兒不舒服那兒不舒服,一直不回學校,拖滿了兩個月。按學校規定,連續兩個月不來上學就要休學一年。我的父母沒有閒錢供我多讀一年大學,急得不得了,但任性的我不管這些,硬是在家待了一年,讀了大量的書,寫了大量發洩的文字。吉它是再也沒有碰過。
大學三年級生完了病,回到學校時,我仍然上三年級。這一年我們的大學搬到了新的校址,我們有了自己的宿舍。但是,我再也沒有見到我的初戀情人,聽說他轉學了。自那晚以後,我再也沒有碰過吉它,我迷戀上了跳舞,不僅在學校裡跳,還跟同學到學校外的舞廳裡去跳,還有了一個固定舞伴,他在銀行裡工作。我們把虹口、楊浦一帶的舞廳都跳遍了。有一天晚上,他送我回宿舍時,在學校附近的弄堂裡吻了我,我沒有拒絕,但第二天我就拋棄了他,說我對跳舞失去了興趣。學校的舞會上,新來的人代替了初戀情人拉小提琴,沒有他在,我更能輕鬆自如地起舞,我成了舞林高手。
在大學的最後一次舞會--畢業舞會上,我知道,經過了這個夜晚,所有的都不再回來,我所有的歷史都將成為過去,包括對那個人的愛。我將踏入社會,我不再是學生,我就要走上一條新的道路,這條路通往哪裡,我不知道。
舞廳裡響起了音樂:「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流浪……」我癡呆呆地站著,這是我與初戀情人看的電影《歡顏》的主題曲,這時有人向我伸出了手,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那個人擁進了舞池,隨他起舞。
我沒有看他,一心一意地體會著舞曲的節奏,配合著舞伴,他嫻熟的舞步讓我有些感激,是他,沒有讓我錯過美麗大學的最後一晚。
「難道你不認識我了?」對方突然問我,我嚇了一跳,明顯錯了步子,他輕握我的手,停了一下,和諧了一下舞步,我匆匆掃了他一眼,一個清秀的瘦臉,有點想不起來,我遲疑一下。「真是人世滄桑,才兩年的功夫你就這麼快忘記了我?你那時生病我想來看你,卻不知道你住在哪裡,又不敢向班主任要你家的地址。」
我還是搖頭,我已經成功地做到了忘卻我生病前三年的生活,是誰這麼殘忍,想把我
帶回去?我當然知道,他是那個在我和石磊初戀時默默暗戀著我的同班男孩,他曾經當著眾人的面說他將來要給我倒洗腳水,那時的我當著同學們的面回絕了他:「給我倒洗腳水你也不配。」
我放縱地大笑,他開玩笑說:「今夜我想給你倒洗腳水。」我笑著掙脫了他的手,退向門口,我想逃,他跟在我身後說:「你是不是過兩天就離校了?」我本來馬上就要開溜的,聽到了這句話,我才想起問:「你應該在上一年就畢業了,怎麼?」
「我跟你一樣留級了。」他狡猾地笑,我只好也笑,我笑著說:「我該走了。」他說:「最後的機會都不給我了?我只要這麼一晚的舞。」說著他看我的眼睛,一直看到我的心裡去。
我有些尷尬:「你為什麼會留級?」「我不是留級,我是轉系,你畢業了我還沒畢業」,他說:「我們永遠都不會再見面了,不要說這些話了,好嗎?」他不容我抗拒,粗暴地拖著我走向舞池,我只能隨他重新起舞。
跳舞的時候,他紳士地和我保持著一點距離。我能看到他鏡片後面閃爍的眼睛,我知道他喜歡我,我不喜歡他也不討厭他。我希望舞曲不要停,永遠不要停,我拒絕去想明天會如何,我願意這樣的夜晚停留定格,我願意一輩子隨著音樂起舞。
最後的舞曲仍是那首《一路平安》,已經聽過無數遍了,但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無奈。他更加依依不捨,步子僵硬起來,手卻下意識地把我拉向了他。他有些忘情了,幾乎想在大庭廣眾之下吻我,我輕輕地推了他一下,他恢復了紳士的樣子,老實地帶著我跳舞。
這支曲子好像很長,也好像很短,等我們醒悟過來,場上所有的人正在向門口走去,我也想走,可是他拉住了我,急急地說:「曲子還沒有結束,還有呢。」我仍是無言,順從地隨著他跳。我從來沒有這麼聽話過,我甚至覺得都不是自己了。最後的音符擊挎了他,他狠狠地攥住我的手,把我的手都捏痛了,然後猛地放開,向門口逃去,留下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然後無意識地被人流推動著,推向門口。
最後的舞會結束了。
有一天,屋外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了一場雨,涼涼的,秋天一般的感覺,我沒有回宿舍,坐在一棵柳樹下看星星看月亮,想將來想過去,我希望這樣的夜晚不要過去,我不想面對明天,不想面對今後無奈的人生,我想變成一座石像永遠留在這裡,我不想去畢業分配給我的工作單位--區政府,我不適合那兒,我情願留在這個不世故的校園裡。
校園裡空蕩蕩的,我苦笑著站起身,慢騰騰地回頭,沒想到他站在我的身邊,我心意慌亂地問他:「你站在這兒多久了?」他答:「你坐多久,我就站多久了。」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說:「我想回宿舍了。」他說:「這麼晚了,你還回得去嗎?」我依舊是驚慌:「回不去也得回去。」他說:「索性我們去喝點什麼吧?」我遲疑了一下,隨著他出了校門。
我們在學校附近找了一家酒吧,一頭鑽進角落裡的大塊玻璃隔出的獨立的小空間。我要了一瓶啤酒,他要了一杯我叫不出名的酒,紅紅黃黃的,我也懶得打聽。他對這兒輕車熟路的,看上去經常來這兒。我問他:「你帶過多少女伴來這兒?」他說:「有一些,不固定。」
他告訴了我許多關於他的家庭的事,他的父母希望他讀法律,但他喜歡藝術,自己做
主轉了系,他的父親氣得不准他回家。不過最近他父親因公出國去了,他母親因為極度思念他,讓他週末從宿舍回家,為了補償,比以前更多地給他錢。
我迷迷糊糊地似聽非聽,他說全班都知道我和石磊的愛情故事,他問我們是否已經分手了,為什麼一個轉校,一個留級,別人生甲肝都沒有留級,你的病是不是特別嚴重?我指了指胸口,是心病,我說你別問那麼多了,我們今晚就是喝酒,用喝酒埋葬過去,迎接不可知的未來。最後我說我們去哪兒呢?我們就這樣喝酒喝到天亮麼?他說你宿舍是回不去了,還是送你回家吧。我想也是,他叫了輛出租車。我沒有完全喝醉,神智還是清醒的,我發現我們上車後,他沒有問我家的地址,他只是告訴了司機一個我不知道的地址,是市中心的一個地方。我含糊不清地問他上哪兒去,他說上他家去,我說這麼晚了我哪兒也不去,我要回我自己的家。他說他家地方很大,有很多房間,他會把我當妹妹的,我們一人睡一間。
我覺得自己有時很怯懦,有時又過分大膽。在內心混亂迷惘的時候,控制不住自己要犯錯誤。人生有時是那樣的孤單、那樣的寂寞,即使不愛對方,在不討厭的情況下,也想與他肌膚相親,相擁相偎,不管過去也不管將來。我知道他說把我當妹妹的話是癡人說夢。我從來不相信成年健康男女單獨相處會坐懷不亂,除了我的初戀情人,這是我一輩子都牢牢記住他的原因之一。
那是我的初夜,我的初夜沒有給我喜歡的人,我把我的初夜給了喜歡我的人。為什麼我要說給呢,因為那是我不愛的人。如果我愛他,他也愛我,我們就是相互索取,相互給予。如果我愛他,他不愛我,那就是他給我。
那天晚上,我很痛,流了很多血,弄髒了三條毛巾毯。我感覺不到快樂,我只是覺得疼痛,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疼痛,我不知道人們怎麼會從中得到樂趣的,我原來以為這是一件痛苦以後就會快樂的事,可是我錯了,整晚整晚我只是覺得粗暴無禮的痛楚。他的身體不算強壯但畢竟年輕。我還記得他在愛撫我時說過的一句話:「你是非人間的女子。」那是後來很多異性對我說過的話,我不知道這是說我清純還是罵我不性感。性對我來說,更多的是慰藉,我很少從性中體會到身體的樂趣,也許我不願意體會,也許我喪失了體驗的能力。我一夜未睡,他折騰得精疲力竭後睡到了另一個房間。他的家如他所說很大,有許多房間,我沒去數過到底有多少間。他說他的母親那晚值夜班,他說你真可怕,甚至不問我母親是不是在家裡。
第二天早上天未亮,他來叫醒我,叫出租車把我送回了宿舍。我們在校門口如陌生人一樣地分手,以後再未見過面。室友們忙著畢業的事,沒人管我的事,也不想管我。
帶著一身傷痛和疲憊,我躺在了床鋪上,至到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處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