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知道愛情苦
常常感歎時間過得真快,一晃許多年過去了。
從那個時候的起點到現在的終點,記憶中始終綻開出兩個影子,一個在陽光下,輕易地就會看到;另一個,在心裡,是不願碰觸,不願想起,卻又無法遺忘,如枯萎的籐蔓,雖已老去卻仍不得掙脫。
那是從小到大伴我成長,紮在生命中的,永不會被歲月沖走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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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的腦海裡很清析地記得他幼時的模樣,即使十多年過去了,我眼裡的他仍然有著青澀的面孔和稚氣的笑容。
小時候和他一起玩拼圖,照著示範圖樣小心翼翼地拼好一幅幅夢想中的皇宮城堡, 幻想著自己是住在裡面那個沉睡中美麗的公主,而他是喚醒我的王子。然後,那座家園一定會被大人拆散收拾進盒子裡,到了第二天,再重新開始遊戲。他會一直耐心地陪著我,一塊一塊地尋找著夢想家園中最重要的那一塊拼圖。
我們一起上學一起回家,牽著手過馬路,唱著老師新教的歌曲;從小學到初中,高中到大學,形影不離。後來我們順理成章地成了戀人,沒有人覺得出乎意料之外,我跟他似乎注定這輩子要在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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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冬至,寂寞的午後, 和他一起躺在沙發上看《墮落天使》。
華人導演中,他欣賞王家衛的電影。他說裡面有一種自由的味道,每個人都是茫茫大海裡的一個孤島,或許在幾千米以下的深淵它們會合為一體,然而在表面,他們卻都冷漠的彼此疏離,遙遙相望,始終無法靠近。
因為是王家衛讓他們只能疏離不可以靠近。李嘉欣想要超越這0.01公分,於是,黎明死了。
當天使已經不再是天使的時候,他們就沒有了翅膀,不能飛翔。一旦滋生了凡人的情慾,也就會像許許多多平凡的人一樣,戴著面具,為生存而奔走著。
再也不會有飛翔的機會。所以,只好墮落。
我並不喜歡王家衛的電影,從《旺角卡門》到《重慶森林》再到《東邪西毒》,他在不動聲色的敘事中講述一個又一個讓人心尖發緊的錯失,這是我不喜歡的感覺;但電影裡人物,在唯美的光環中頹廢寂寞,這恰恰又是我所喜歡的感覺。
金城武說:「我從來都沒有放棄過任何跟人摩擦的機會,有時候會弄得頭破血流,管它呢,開心就行。」
「或者也包括愛情吧。頭破血流的愛情。」我插嘴。
他笑一笑,「也許愛情是存在的,可是卻無法永遠。愛情會令人窒息,可是捨棄了愛情,卻不一定可以自由地呼吸空氣,沒有人願意因為要呼吸而自願放棄愛情。」
儘管他淡然處之,不動聲色的微笑,我還是預感到了,將有一些事情,一些從來就沒有試圖以其完整的面目示人的人或事,就快要浮出水面了。
那或者是一個時期段裡一個毫無意義的影子一張陌生的面孔一種不能用文字描述的感覺,包裹在空氣之中飄浮不定的曖昧氣味,它們會隨時隨地在某一個時刻突然襲至上我,毫無預兆,無堅不摧。
不知為什麼,我甚至有一點期望它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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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他跟我講《阿飛正傳》中的台詞,張國榮對張曼玉說:「十六號,四月十六號。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這一分鐘。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已經過去了。我明天會再來。」
我笑,原來就連愛情,都可以用一個時間段去開始和結束。
那麼想必愛情也會有過期的一天。什麼東西上面都有個日期,藥品會過期,酸奶會過期,薯片會過期,連洗髮水都會過期,我開始懷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是不會過期的?倘若這世上沒有了時間,那就根本不會有過期這個概念。我們會一直一直朝前,沒有選擇,沒有後悔,沒有退路。
我和他的愛情,在經過了太久的時間,在明天的明天的明天,會不會有結束的一天?結束之後的結局,是丟棄,還是捨棄。
我不知道。
這兩個詞在我的概念中一直沒有什麼區別,直到後來我才明白,丟棄,是沒有選擇的選擇;捨棄,至少還可以保持優雅的笑容。
《阿飛正傳》是他最喜歡的影片。有一天,他看雜誌裡對張國榮的專訪時,突然說起張國榮在《阿飛正傳》中的獨白。
「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的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裡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
「真的有這種鳥嗎?」我問。
「有,當它找到愛情的時候,它就會出現。」
「如果非得死亡,那麼不如不要愛情。」我微笑地盯著他,詳裝若無其事。
他看似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眼睛仍盯著手中的雜誌。
「如果會死亡,就不要下地,不要愛情,這樣就永遠不會死去。」我抓緊他的胳膊,低聲重複一遍。
突然間,我敏感地聞到空氣中湧滿了憂傷的味道,下一秒我淚滿盈眶,轉過臉去,讓它慢慢掉下來,我的臉上還是保持笑意,即使苦澀。
過了一會兒,他摟過我的肩,在我的額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有一線光透過白紗窗簾,輕盈地傾灑在地板上。
在傾訴的瞬間,我看見我們彼此的心,在冷漠而疏離地觀望著,即使身體貼得再近,也無法像以前一樣親密無間。我和他都害怕傷害,善良的他,害怕傷害別人,所以逃避;自私的我,害怕自己受傷害,所以乾脆拒絕,《東邪西毒》裡的歐陽鋒,多麼像我。
他真的會選擇逃避?那麼我呢?,拒絕將是唯一的出路嗎?
片刻間,我四肢冰冷,起身,關上房間裡所有的窗子,將寒風和陽光擋在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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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春季的雨似乎特別多,空氣中有一種淡淡的霉味,沒有人知道究竟是陳舊的日子還是潮濕的愛情所散發出來的異味。
我喜歡靜靜地躲在自己的房間裡,偷偷寫著日記;我喜歡聽王菲的《流年》,傷感中有一種游離的味道。
人與人之間的感覺,也是如此,游離且微妙。
一直以來,我和他在各自的生命中行走,看不同的風景,遭遇不同人。有些人只是擦肩而過,匆忙中忽視了彼此的眼光對視,沒有言語,沒有留戀,因此沒有故事;而有些人,相遇了,相愛了,這種際遇,留待餘生去不斷重複地去回味。我們迷戀的許是一個風情萬種的眼神,許是一種似曾相識的舊日痕跡。時間久了,陪伴而已,如果想要一個吻,那就給彼此一個吻。如果覺得寂寞,就靜靜地依偎在對方的懷中,直到老去。
在他懷中,還沒有等我老去,就已然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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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當每一次的風輕輕吹過,都來自不同的方向,咖啡廳裡的杯子裡不斷冒出的溫熱濕氣,梅雨季節特別傷感潮濕的淚水,還有淡若無痕的香奈兒氣味,手機上的留言,見證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愛情故事。
心細如絲的我察覺到他正遭遇著生活中的一場,或者更像是影片中的一場意外,各個細枝末節都充滿了新奇和驚喜。他不知道下一秒將會怎樣,所以充滿期待。
他和她偶遇,告別,隱忍,想念,疼痛,一閃而逝,重逢,刻骨銘心,錯過,變幻無常。字典裡的每一個詞語都是一個關於愛情的故事,怎樣都有意義,怎樣都沒有意義。
愛情就是一場冬天的海嘯,一夜隔岸的煙火,觀賞的人明明清楚它不過是一種一瞬而逝的美麗現象,隨時會從手中和眼中溜走,卻偏又忍不住去朝思暮想,偏要去近距離地接觸,直到傷痕纍纍,方才心甘情願的回頭。
我不願意看著他痛苦,無論如何,我都應該選擇去勇敢地面對一切,他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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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杜拉斯說:世界上沒有一次戀愛能代替愛情。
愛人,不是我們愛過的,或正在愛的那個人,而是在明天的明天的明天,仍會跟自己相濡以沫,榮辱與共的那個人。在很老很老白髮蒼蒼的時候,還能在一起手牽著手看夕陽看流星看春暖花開。
我知道他愛我,當然,他也愛著她。他們,或者我們,多美麗的愛情,多深情的主角,都不是一生一世,都不是牽我手的那個人。
於是,燦爛的陽光下,我輕輕地抽出手,轉身快步離去,很遠很遠了,我知道身後那道視線仍舊注視著我遠去的背影。我想,我和他還有她都是始終不知道怎樣去做才是對的人,始終不明白什麼才是自己所要的人。所以才會一直一直尋找,哪怕頭破血流,亦會勇往直前。
我想,我會微笑,因為畢竟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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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多年後,夜晚,某個頻道在紀念在愚人節自殺的張國榮,然後播他的影片,《阿飛正傳》。
沒有開燈,我在黑暗中靜靜的看,然後想起一個人,想起已經很久沒有他的消息。有些人,再見了,就真得是再也不會見了,留下的只有記憶。而有些人,即使想忘記,卻依舊清晰如舊。
想說的話,曾經都說過,想忘記的人,曾經都試過。實在忘不了的,只是讓它沉默、堆積、封閉、燃料,然後化為灰燼。
就像片中的張國榮說:要是你有機會碰上她的話,你跟她說我什麼都忘了,這樣大家都會好過一點。而劉德華卻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有沒有機會再碰上她。也許再碰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把我忘了。
一切都像影片中的片段。斷片。過程。結束。看過之後,在黑夜裡會回憶。然後被時光遺忘。
影片沒有結束,我沒有看完它,我不想知道結局,所以選擇在尚未結束的時候關上電視,那麼這齣戲就會永遠永遠演下去,不會落幕。
我刻意漏掉了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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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
我獨自走到寂靜的街道上,潔白的雪花紛紛灑灑地落在我的肩上,發上。路邊那些鳳凰樹那些玻璃燈靜靜的站在那裡,昏黃的,看不到它們白天的璀璨和繁花錦簇。
其實他不知道,在很多年前,我就已經知道了這部片子的結局。
片中的張國榮仍在自言自語:以前我以為有一種鳥一開始飛就會飛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其實它什麼地方也沒去過,那鳥一開始就已經死了。我曾經說過不到最後一刻我也不會知道最喜歡的女人是誰,不知道她現在在幹什麼呢?天開始亮了,今天的天氣看上去不錯,不知道今天的日落會是怎麼樣的呢?
我想,沒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