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不過一轉身
離婚的時候,兩個人很堅定,任憑親人朋友勸導說和,都不說一個妥協的字,一臉凜然,同時轉身,都以為,自此天地,自是游刃有餘,離開,不過是閉上一截幕而已,片刻,笙蕭動盪,一場精彩便又會熱鬧地上演。兩個人的絕決,倒教旁人生出許多的悵惘。
也是,從初中起,兩個人就形影不離,都年華正好著,花底月影,男才女貌,站在一處,身體一般高,一般細,眉眼裡都是一般的明麗,在一起有說不出的熨貼。兩家人也都熟慣,默認著這段天設良緣,男方家裡喜歡著女孩的善良,女方父母愛著男孩的聰慧。
畢業後,都參加了工作。結婚時,年紀都不大,是男方的父母去民政局走關係,偷偷給辦的證。其實大家都覺得,這證不證的,也無關緊要,兩個人,膩的像一個人似的,風吹不散,水沖不開,都覺得此生就是為對方而來,不求抱負,不愛錢財,只要與愛的這個人,不離不棄,相攜一生,便再無他求。
這般甜蜜,不出一年便又了一個漂亮的女兒,雪白的膚色,漆黑的眼眸,艷紅的嘴唇,愛煞兩家老人,單名取一個「可」字。兩個人覺得,今生,有彼此,有彼此唯一的結晶,便可。
兩個人也有口角爭執,多半看到花骨朵般的孩子,便把氣消成一股愛意,毫無保留地傾出去,那管這樣小的人兒能否消受。
可兒六歲那年,卻出了大事,先是女方母親病故,後是兩個人先後下崗,眼見著紅紅火火的日子漸生冷意。她便病倒了,不足三十的人,每天頂著亂蓬蓬的發,腫著眼在床上躺著,屋子裡的贓衣堆積,飯桌上有蒼蠅亂舞,她對此不聞不問,只側耳聽院子裡水籠頭滴噠不休的聲音。窗外從夏到冬,梧桐樹蕭條成一把骨頭,骨頭上的鳥們換了一茬又一茬,細窄的窗玻璃中的那方景,一剎時烏雲密佈,一剎時晴朗如常,生活,原來也不是預想的那樣安然。
後來,他東拼西湊開了個小門面,千般哄萬般騙地將她從床上拉起來,梳洗罷,坐在他的自行車後面一起去屬於他們的地方,正是春天,陽光逐日暖著,她蒼白的臉上,掛著稀薄的笑容。樹上的嫩葉悄悄地綻,像他們的心裡小小的微弱的願望。
大街上,燈紅酒綠,風情妖嬈,很輕易地更換著人內心裡堅守的東西。好在,他們倒底是相愛多年,彼此的信任比旁人更深些。
生意一天天好轉,她的臉上淡出一些紅暈,他呢,因為風雨無阻地進貨送貨,臉也紅了,是那種在被太陽灼傷的痕跡。其間他們把孩子送到了最好的學校,買了新房,兩個人,除了跟那些冰冷卻日漸臃腫的數字打交道,便有說不完對未來的憧憬。他們想買車,買更大的房,供孩子出國。他們跟我們沒有任何區別,所有好的,都想據為己有,這裡面,也包裹某些不光彩的物件。可是,錢,不是一種可以生生不息的能源,它不可能在誰的慾望裡出現更多,有時候,它不是很聽話,即便你努力、付出了十分,也不一定能獲得一分。某些天裡,錢這東西順道而來,看望你,誘惑你,可是當你伸出手去,它卻入了旁人的腰包。多半這時候,她會生氣,會說一些過分的話,眼見得他紅臉漸黑,眼裡冒著一些仇恨的火焰,她便奚落他,諷刺他,鄙夷他,直到,他轉身出去。
轉身,這個動作,在我們看來是個很簡單也很習以為常的動作,有人喜歡左轉,有人喜歡右轉,左轉右轉,以為不過尋常,卻不曾料其中深藏玄機。
他的這一轉身,幅度不是很大,而且有些恍惚,有些踉蹌,她眼睜睜地看著他轉,滿不在乎。她並沒有轉身,她不過是背了背身,面對著冰冷的器械沉默了一小會兒。
回來的他,便已不是那個他,他身上,滿是酒味,眼裡都是笑意,她才仔細看他,那個曾跟她一般高一般細的男人,如今高大健壯,粗枝大葉的有些陌生。
從此他的身邊有了旁的女人。起初她是不知道的,照例惡聲惡氣地待他,他也不還口,面無表情,她以為,她的話就是說給牆聽的,牆聽不見,便反彈回來,她的臉沉的更青。
跟旁的女人在一起時,他特別想念那個善良的、賢靜的、還有些害羞的她,那個她,被他弄丟了,他在夢裡遁著原路走回去探望了她,想拉著她一起回來,卻被她拒絕了。她依舊是美麗的,這樣的美麗,蒙上了一層遺恨。
他們不再是彼此今生的可。她知道他的事以後,並沒有哭鬧或者指責,甚至,也不在惡聲惡氣地待他,她異常平靜地說,我們離婚吧。
然後,都轉身。
孩子和房子還有門市都歸了她。她在人前,依舊是美麗嫻淑的,不出半年,她便成家了,徹底絕了他的念想。其實,她就是要絕了他的念想,她要讓他悔,讓他為自己的所做所為恨。
一年後,他再婚的那個月,她離婚了。
這一年,讓她知道,原來旁人根本無從走進她的生命,她習慣他的酣聲,習慣他哄著她,讓著她,習慣指派他做這做那,可是,這世上,除了他,是不是再沒有一個人可以那樣跟自己相處?
遇見曾經的婆婆,依舊喊媽,卻淚眼朦朧,天意如此,曾經的親人,轉身陌路。
他結婚後有了一對雙胞胎女兒,生活的艱辛壓的他闖不過氣來,一切從新開始,一步步都是舊年的痕跡,只是身旁人,易了主。新妻年輕,任性,他也沒興致去哄她,一心傾在女兒們身上。某天洗澡,在鏡子裡看到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他便一條條搬開來,他知道,這些皺紋裡,有她的影子,從十幾歲開始,一直到如今,每條紋路裡,都有秘密的只屬於他們的故事,喜的,愁的,哀的,樂的,他數著數著便無聲的哭了。
前路漸短,人生漸窄,原來不過一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