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很久之前寫過的一篇小說裡，曾經要描述一個單純而不經世事的千金小姐，冥思苦想了好一陣，最後寫到，她的鞋櫃裡，沒有一雙雨鞋。
我把那小說拿給老師看，他細細瞧完回答說，你這篇小說，只有她沒有雨鞋的這一句是好的。趁早丟開，重新寫一篇。
我當時是寫去參加某個作文比賽的，聽了老師的評論自然很洩氣。可是又因為老師特地點出了雨鞋，便自己又有些飄飄然起來。
一個藏在深閨的年輕姑娘，小時有上門的家教先生，後來出入有車接車送到門口，颳風下雨都同她無關，以至於沒有過一雙雨鞋，這是何等的驕傲，何等金貴？我愈想愈覺得這個比喻的妙處，忍不住把雨鞋當作了故事的中心，四周的線索環繞開來，改成了一篇偵探小說，題目便叫做“離離的雨鞋”。改過了得意不已，也沒有再拿給老師看，誰知送上去的一個月之後，只得了最末的一等獎。
後來評審組發下來修改意見，各個老師的指點都很多，我讀了，慢慢明白過來，他們講了這麼多，其實只不過是一句話：通篇之下，好的只有雨鞋那一處。這個最末的獎項，不是給整個故事，而是給那最開頭的一句話。
我那時搞不懂的，時隔多年以後的今日再想起來，不禁也要一笑：明明是個極巧的比喻，為什麼不能挖掘出來大書特書，當做整個故事的主線？
我是花了許許多多的時間才終於弄明白，當然不能。
譬如明明只是牆角的小野花，自開自憐自美麗的，非要放在萬眾矚目的高壇之上，豈不是勢必要零落地敗下陣來？又譬如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某個時刻相視微笑過，有過愉快而曖昧的幾句交談，難道就真的要成為終生伴侶不可？
人的一生，有些事是縱貫一生的主題，有些只是稍縱即逝的細節。細節的美好之處再令人眩目，倘若真發展成了主題，卻未必令人圓滿幸福。
況且點到為止的好處，未必不及主線。人生的大事要事都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是承受不來卻還要繼續承受的重量，無論怎樣的美好，都只能被生活磨得醜陋不堪。
大夢將碎，大曲將終的時候，不會碎的，只有屬於角落的回憶。因為安於角落，所以溫存如初。所以你會掛念家鄉，但不會傻到中斷學業回去種田；所以你會記得自己最初暗戀過的女孩，但不會傻到拋下一切再去找她：因為你知道，他們是你最愛的故鄉和最愛的人，你也知道，儘管他們在你心裡所佔的位置已經小得幾乎看不見，卻依然是風吹不走，雨打不去，世事變遷都移不開的刻骨銘心。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其中的八九是一生，另外的一份是一時，還有那最最最動人的，是稍縱即逝的一刻。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位置，不必爭奪，各自安分綻放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