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人生從此孤獨。多少年來我之所以不知道孤獨,是因為父母在。父母在,自己哪怕跑得再遠,也不覺得形單影隻。可失去父母後,人生就從此孤獨。
有時候我想,莫非孤獨這東西也有遺傳性不成?記憶中,祖父是個孤獨的人,他極少同人交往,漫長的冬夜裡就自己一個人哼著不知什麼歌在油燈下編筐編蓆子;父親更是個孤獨的人,在公社(鄉鎮)當那麼多年黨委宣傳委員,幾乎從未看見他往家裡領過同事,也沒人來訪,他回到家就捧一本書往炕上一躺。作為兩人的孫子兒子的我也如出一轍,習慣於獨往獨來,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孤獨。說熱愛孤獨未免玩“酷”,反正就是沒有和誰親近的慾望。聽母親說,我從小就喜歡自己一個人玩,上學後也不跟同學一塊兒嬉鬧,一個人屁顛屁顛背書包出門,再一個人屁顛屁顛背書包回來。這麼著,就只剩下一項活動:看書。因為看書是最孤獨的活動。
或許上天關照,許多年後我當了大學老師,因為相對說來,大學老師是最可以孤獨的職業。一學期哪怕不跟領導說一句話、不和同事打一聲招呼也照樣過。無非鈴響一個人進教室講課,再鈴響下課一個人回家備課看書爬格格罷了。窗外一輪孤月,案前一盞孤燈,手中一杯清茶——乖乖,簡直神仙過的日子,給總統或國務院副總理俺都不做!誠然,大學老師不是舊時私塾先生,集體活動也還是有的,而大凡集體活動都沒給我留下多麼溫馨美好的回憶。每次參加之後都讓我更加迷戀一人獨處,由衷地心想孤獨是何等流光溢彩妙不可言!
記得10年前在廣州那所大學工作的時候,期末一次集體旅遊,不知何故,幾乎所有領導和同事都聲情並茂地動員我務必參加一次。我也並非老那麼不通情達理,於是隨大家上了旅遊大巴。一路青山綠水白雲藍天花香鳥語陽光海灘,車移景換,心曠神怡。只是不巧我和領導坐在一起,一個勁兒歪頭盯視窗外畢竟有些失禮,卻又不知和他說什麼好。交談如沙漠裡的水,剛流出就滲進沙子不見了——講課寫文章我或可不時妙語連珠,而此時硬是搜刮不出詞來。下午燒烤,之後轉去娛樂廳卡拉OK撒歡兒跳舞。我溜邊走了。獨自沿田間小路緩步前行。晚風,稻田,遠村,歸鳥,蟬鳴,腳下泥土和荒草親切的感觸。我爬上一座山岡,在山坡草叢中弓身坐下。腳前有兩三株山百合,靜靜挑起三四朵嫩黃色的花。旁邊二三十米開外有一小截殘缺古舊的青磚牆,牆腳長著幾叢高高的茅草,小馬尾辮般的白色草穗隨風搖曳。寂寥,空靈,安謐。放眼望去,夕陽已經落山,幾抹晚霞貼在天際,一縷夕暉從晚霞間閃閃瀉下,把大地、百合和茅草鍍上了一層金黃色的光暈。注視的時間裡,倏然,一種巨大的悲憫和慈愛如潮水一般把我整個擁裹起來,我覺得自己是天地間最幸福和最不孤獨的人,甚至覺得只有孤獨才會不孤獨。
而今,我陷入了孤獨之中。
不到兩年時間裡,我失去了母親,又失去了父親。父母的去世讓我忽然明白,多少年來我之所以不知道孤獨,是因為父母在。父母在,自己哪怕跑得再遠,也不覺得形單影隻,年老的父母就像遠方天際的那縷夕暉陪伴和溫暖著自己。抑或,自己如同一隻風箏,即使飛得再高,線也牽在父母手裡。如今父母走了,我就成了斷了線的風箏,孤獨地飛在沒有夕暉的高空,飛向蒼茫的天際……
是的,從今往後,再沒有人因為我為日本列島哪怕輕微的地震而牽腸掛肚,再沒有人因為我而特別關心廣州那座城市的天氣預報,再沒有人因為我而對央視新聞聯播中偶爾閃現的青島海岸而緊緊盯住不放。說起來,父母在青島住過兩年,住在我在市中心為他們租的房子裡。那時母親的記憶力已經很不好了,住了一年多還找不到附近的菜市場。一次外出兩人都忘帶鑰匙進不了門,母親卻清楚記得我的電話號碼,得以請鄰居代打電話找我拿鑰匙過來。事後問起,母親說:“那怎麼能忘呢?一輩子都忘不了!”
世界上還會有一個人純粹因為愛而一輩子記得我的電話號碼嗎?
人生從此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