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月亮總是圓一些,從前的天氣沒這樣冷。從前的雪,卻比現在大多了。
小的時候,似乎一下雪就是鵝毛大雪。雪花大團大朵的纏人,打你的臉,打你的眼睛,打得你暈頭轉向,可是心裡好歡喜。鼻孔裡絲絲地吸著寒氣,嘴裡呼呼地往外噴白氣,臉頰很快就變得冰冰冷紅通通,耳朵上、手上的凍瘡也更鮮亮了……就是不覺到冷。
作為兒童,哪有不歡迎下雪天的。本質上來說,小孩就跟小狗似的,哪家的狗不愛在雪地裡撒歡兒跑?早上睜開眼,窗外亮堂堂,心裡就怦然一喜,知道是雪光。不等衣服穿齊,把臉貼到窗玻璃上瞇著眼往外瞅,瞅見山河變色,大地如鹽澆鹵煮過,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不禁歡呼數聲。大人們立刻板起臉來,不許玩雪!不許打雪仗!
他們是虛張聲勢。小孩基本上散養。家家孩子多,父母工作忙,小孩一到能跑會跳的年紀,就自動拉幫帶了。兄弟姐妹協作的,鄰里互助的,或兩種結構兼而有之,上學時還好,一到放寒暑假,就似打翻了裝玻璃彈子的罐子,措手不及,又如就手撒出去一把跳蚤,眨眼工夫一個也找不著了。所以雪後的大地上,滾滾爬爬的,許多被棉襖棉褲裹成球狀的小孩。那真是一個很可愛的景象。
除此之外,在潔白無瑕的積雪上,踩下第一行腳印,這種喜悅,也是難描難畫的。
捏著雪球回到家裡,放在炭爐上烤,看見水滴從掌間慢慢溢出,滴到紅紅的火炭上,聽見若有若無的滋滋聲,是一種默然無由的欣悅。再淘氣的小孩,也天生體會得了獨處時的樂趣。
最靜默的一種歡喜在雪降下的前個夜晚。大雪總是在夜裡悄悄到來。預兆早就有了,接連幾天的田野昏晦,山色蒼寒,家裡三四點鐘便亮了電燈。大人們說是“釀雪”天氣。就等著,一般從黃昏時開始,有時是白色的煙灰狀,東一點,西一點,若無其事地在空中打著旋。有時是在雨絲裡挾帶著亮晶晶的顆粒,打到衣服上會跳動,撈到手上,便想拿舌頭舔一舔,總覺得應該是鹹的。也有時候,就直接大朵地飄下來了,像有個耍脾氣的孩子在天上撕棉絮玩兒。越撕越生氣,越撕越來勁兒。最後睡著了。
我們等著雪再下大點,又怕雪停,忐忑不安,上了床耳朵還是豎著的,仔細辨別窗外面,院牆外面的聲音。越是下雪的晚上越安靜。靜到能聽見沙沙的聲音。是雪的聲音。誰說雪是無聲的?
沒有暖氣,空調是奢侈品。家裡還可燒火爐,在教室裡就只有硬扛。能從容排開六七十套桌椅的方形大教室,木門板上總有闊大的縫隙,窗玻璃總有幾塊碎的,被彈弓打的還是籃球砸的。風總能找到機會鑽進來,從學生們縮起的脖頸上掠過去。又掠過去。廢話少說,不冷是不可能的,大部分學生都害了凍瘡。上一會兒課,老師下令:跺腳。全班學生大喜,發了瘋似開始跺腳,樓上也在跺,燈管直晃,石灰跺下來了,地動山搖,歡笑大叫,麻木的腳趾總算鬆動些了。
取暖還有一招叫擠。下了課,靠牆根站上一大排,手攏在袖管裡,兩腳叉開站穩了,只許用肩膀,一二三,開始互相擠,不擠得怪叫連天鼻歪眼斜不算好漢,被擠出去了也不算完,跑到隊伍頭尾排上重新來過。
一整個冬天,地上有冰,屋簷垂下長長短短的冰稜,似能敲得響。沒有羽絨服,都穿棉衣棉褲,棉褲脫下來,靠褲管能直接站地上。屋裡總生著火,火上總烤著濕答答的衣物。有次我跟同學踩潭上的新冰玩,冰碎人陷,被人七手八腳撈上來。幸虧撈得快,內衣還未濕透。在同學家烘了半天,同學的媽給我換了條新棉褲。舊棉褲卻難以得干,只好拖著往家走,濕褲腿很快上了凍,硬邦邦直挺挺的,跟在我後面。打得馬路上石子飛濺。我想到這番苦楚,未免要挨罵,一進家門就先行哭起來。
有兩個冬天雪特別大。早上起來,雪把門封住了。到底有多厚呢?反正曾經被路上的雪埋到過腰。那棉厚鬆軟的積雪真是誘人。不能踩,但可以試著打滾。隔壁姚家的老爸還給兒子們自製了雪橇。
真的,和現在相比,無論如何從前是冷多了。暖冬的說法我是信的。好多年都沒見過結冰了,雪也沒見過好的,大都是細碎小雪,挨地面就化了,空留一地猥瑣爛泥。我也不希望下大雪,大雪天小動物難過。天冷老弱病殘難過。尤其是老年人,我們人過中年後才覺得他們跟古董似寶貴起來的長輩們。
但,就是冷,從前那麼冷,都不覺得冷,現在一到冬天就抱怨個不停。好幾次凍得眼淚都流下來了,有的人是不能餓,我是不能冷,一冷就怒氣橫生。為什麼呢?也許是年紀大了,火力就不夠旺了。也許活動量太少了。也許變嬌氣了。也許還有其他原因。
立春過後還是冬夜,抱著電熱毯鑽在被子裡,睡不著,回憶往事就像置身於鵝毛大雪裡。“有時候,覺得一生已經度過了太多的日子。”你說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