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就真的看見了。在家鄉,一個跟外界絕交多年的山谷裡,千棵萬棵的桐子樹,都張燈結綵的整齊而錯落有致地掛著一樹的絢爛,在狹窄的山谷裡擁擠著。遠遠的,在很遠的山頭我就看見了,白燦燦的惹人眼急。於是我急吁吁地跑攏,一樹一樹地看過,又一樹一樹地感歎。這真是片孕育童話的家園。忽然起風了,它們又不約而同地灑下把把的花瓣……真就成了花的世界,夢的海域。
這是真的。像我第一次看見北方的冬天,第一次看見北方那風起後迎來的第一場雪。是豪爽的,揮揮灑灑一個夜晚。等到第二天我縮著脖子跨過門檻時,看見的只有晶瑩的雪,就昨天還有的古栗色的樹幹、灰色的房頂、乾涸的地面,全成了白白的雪,白白的花骨頭,白白的新棉被。踩上去,嘎吱嘎吱地鑽在腳心裡響。
我也不願相信寒冷會一夜地驟臨。它應該是有規律的,按部就班地一點一點侵蝕,就像星光一圈一圈地暗淡,夕暉一線一線地收斂。好讓我們知道它的降臨,知道它什麼時候會怎麼樣,讓我們先把回憶一點一點小心地掩藏好,再有條不紊地做好準備,給心靈一步一步地裝上防備線,再在明天多披上一條圍巾。
可現實並不是這樣的。
清晨起來,推開窗戶,就看見了屋後那顆皂角樹,昨晚我閉上窗扉時它還好好的俏立著,才一夜,便匆匆地走得如此凋零。是因為忽起的大風,是因為驟降的寒冷,還是因為太傷心的事一夜斑駁了多情的心?風獵獵地掃過,樹沒有嗚咽,也就沒了答案。只剩下了戀舊的枯葉在沉默,一些還盤桓在枝椏間,一些卻早鑽過了寂寞的窗欞。
可我還是不願意去相信。我不相信的事情有很多,比如最璀璨時就凋謝的花、最憔悴時還要揮別母親的葉子,比如五百年懺悔卻也修不成正果的夢。在道別時不留依戀的人,我也不相信他們之間還留有感情,要麼從來就未曾有過,要麼早已丟得乾乾淨淨。才會走得如此決然,才會走得這般瀟灑。
可我還是相信了。
當我終於找到她時,我就相信了。當我看見她蹲在街沿,痛苦得像一片西風裡找不到懷抱和依靠的落葉,用雙手遮住了,遮住了我總以為是春天的面龐。我真的相信了。是我錯了。我應該把她的每句話都聽進心去,我應該用每根神經去觸摸她的憂煩,我——更不應該不顧一切地跑到她身邊,貪戀自己的情懷。走過一些遠路後,我以為自己長大了。我就相信了自己,相信自己的懷裡有她需要的一切依靠。我錯了。
她靜靜地蹲在傷痛裡,她有無盡的傷痛啊,雙手顫抖得如這街邊的夜。這是我發誓要天天帶去歡笑的人。我錯了。自以為是的我站在燈下,卻只能看著自己加速地死去,也無力撫去她一絲傷痛。
想起我蓄謀已久的逃離,她的一縷輕煙裡就收回;想起我逃過千山萬水,卻只在她的一顰一笑裡環圍。想起她的身姿,想起她的憂鬱……晨曦裡,便早早地隨著朝陽隨著夜里餘留下的夢境,一塊瀕臨。這滔滔滾滾的嘉陵江水,總不願安寧,伴隨著我所有的腳步,都是在四野裡思念她時漫漫的煙雲。在我那些懷有煙雲的夢裡。
於是我回來了,沿著夢的蹤跡——追尋。我大聲地說:把你的夢想都放到我的肩上。可我又怎忍放聲,我只有輕輕地呢喃,而她就安靜地依偎在我身畔,輕輕的睡眠。
只在一瞬間,我不留意地分開了手指……好久好久,等這夜不再那麼顫抖,我才敢輕輕地喚出她的名字……
我喚著她的名字,雪梅;我喚著她的名字,雪梅。
最後一次,我第一次感受她依在我懷裡,是那麼的柔軟,像我柔軟的心;最後一次,我第一次用臉頰撫過她的耳際,撫過她纖柔的鬢髮。那只是一刻,短短的一刻,在我淚水從心裡湧至眼眶的一刻,那一刻我緊咬牙關,也只有一刻。這一刻,將會天長地久。四年裡走過的路,我會捏碎了灑在時光的風裡,這一刻,我將天長地久地銘記。第一次是在火盆前無憂無慮地歡笑,還有大佛寺的山上,憑欄時靜靜地安詳,還有便是那條正在修建的路,她敞出了心扉……這一刻,我將天長地久地銘記。即便一切在時間裡飛逝,即便掩埋了身體又長出荒草,即便深秋深至寒風凝凍,這一刻,我將天長地久地銘記……
我倉促地告別這一刻,告別這一切。「願你每天都能開開心心。」是我帶給她最初的承諾,最後一次,不讓他看見我的淚水和傷痛,是我最後的努力。最後,我只能匆匆地留下一句話:好好生活。
從此,在再也看不見她放縱的歡笑、看不見她像小鳥一樣無拘無束的日子裡,我將沒日沒夜地祝福。我用祝福彌補我的錯誤,我用祝福祈求她的幸福。
從此,我再也不用逃離,命運送來了什麼,我都會平心地接待。我也不再任性,再有那麼多的不相信。
就這麼,我相信了樹的一夜凋零。像它曾經的一夜蔥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