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美爾之子:父親和希特勒有種相互吸引的磁場
人物小傳
隆美爾(1891.11.15-1944.10.14)
埃爾溫·約翰尼斯·尤根·隆美爾,陸軍元帥,著名軍事家、戰術家、理論家,綽號「沙漠之狐」、「帝國之鷹」。與曼斯坦因、古德裡安被後人並稱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納粹德國的三大名將。二戰期間,隆美爾元帥被捲進了密謀推翻希特勒的計劃中,在希特勒的逼迫之下,隆美爾被迫於1944年10月14日在卡車上服毒自盡,時年52歲。
曼弗雷德(1928.12.24-2013.11.07)
隆美爾獨子,14歲起在空軍服役,後被勒克萊爾的法軍俘虜。出獄後繼續讀完中學,圖賓根大學主修政法,在英國獲得政治學博士。歷任《德國城市報》記者、總編,1974至1996年任斯圖加特市長,兼任德國聯邦市鎮議會主席等職。2013年逝世,終年84歲。
重回二戰北非戰場探因「沙漠之狐」的失敗
曼弗雷德·隆美爾記得,在1944年的10月14日,父親隆美爾僅有十分鐘時間與家人永別。
在這段時間裡,他和母親露西,一位上尉,和一位參謀,被隆美爾一一叫去,告知正在和將要發生的事情。
10分鐘後,他們接到德國烏爾姆一家醫院打來的電話,稱隆美爾因腦溢血猝然死亡。
戰爭裡,隆美爾曾帶著烈士的遺體穿越河流、原野和流彈,最終返回家鄉,也曾感慨炮火讓德國的土地傷痕纍纍、面目全非。
人人都覺得「沙漠之狐」隆美爾最好的結局或是戰死沙場,或在和平年代安然終老,但他訃告中的一行字「畢生為祖國效力」,更像是對他命運的總結陳詞:為國家效力,也因國家而亡。
沒有做成工程師的少年
曼弗雷德·隆美爾在德國西南部的城市斯圖加特當了22年市長,面對中國記者來訪,他曾開過一個玩笑:「斯圖加特生產的奔馳、保時捷和BOSS洋裝,比我這個市長名聲更大。」
其實能與這些品牌的名聲相提並論的還有一樣:曼弗雷德的父親埃爾溫·隆美爾。這位昔日納粹德國的陸軍元帥,友人和敵人,都不吝於給他更多名聲上的褒獎,比如「帝國之鷹」、「沙漠之狐」。
「父親對我有三點希望,他要求我做一名優秀的運動員、一個偉大的英雄和一名出色的數學家。可他的三個希望都落空了。」在多次接受採訪時,曼弗雷德都曾這樣感慨。
在曼弗雷德眼中,對兒子要求嚴苛的父親隆美爾,在年少時更像是一個軟弱的幻想者。
圍著阿倫小鎮的院子和大花園蹦跳玩耍度過童年後,少年隆美爾一度偏愛機械學。14歲時,他和一位朋友在田野裡製作出一架完整的盒式滑翔機,轟動了整個小鎮,從此對成為一名飛艇技師抱有朦朧的渴望。
但祖父的一個決定輕易改變了父親的志向。出生於知識分子家庭的老隆美爾對軍隊生活充滿嚮往,也將苛刻和專橫延伸到對子女前途的關注上--他將隆美爾推薦給符騰堡軍隊。
隆美爾沒有拒絕這個安排,那時他稚氣未脫,其手下的一名排長西奧多威爾納曾回憶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景:看上去十分纖弱,有點書生氣,總被一種神聖的熱情所鼓舞,老是渴望和急於行動。
隨後,隆美爾的這種熱情就滲透進軍營的生活中,他享受起出征的時光,還曾在回憶錄《步兵攻擊》一書裡描述:每天上午,他騎馬迎著清晨明亮的陽光慢跑,完成例行的操練之後,又在數以千計的熱情群眾簇擁下回到營房。
這是1914年7月,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經爆發,德國的烏爾姆正瀰漫著濃厚的戰爭氣氛。
已經成為中尉排長的隆美爾,卻將這次戰役視作「飽覽德國崇山峻嶺」的一次旅途,他覺得,在人們的歡呼聲中開赴前線,是「難以形容的令人陶醉」。
因為戰功顯著,他收穫了一枚「藍色馬克思」勳章。這是一枚鑲金的灰藍色琺琅質地的十字勳章,繫在一根銀灰色的綬帶上,光彩奪目。曾經獲得這種勳章的大多數人,都是在時代背景下顯耀一時的英雄。
此後,在他的一生中,他幾乎沒有將這枚勳章摘下來過。
隆美爾和希特勒
曼弗雷德記得,父親隆美爾曾在各種場合公開宣稱,他心中的偶像是拿破侖。
當隆美爾還是一名年輕中尉時,他就買了一幅拿破侖在聖赫勒拿島凝視大海的雕刻畫,並把它掛在牆上。
與妻子露西結婚後,德國軍隊的英雄腓特烈大帝的肖像也被搬進他們的新房裡。
這是兩位富於行動力、聲名顯赫的將領,隆美爾的目標也是如此。
但德國在一戰中的失敗,改變了隆美爾命運的指向。
他從一個戰鬥英雄變成無人關注的軍校教官,在百無聊賴的時光裡,他鍛煉身體,研究重機槍,學習內燃機原理,拆裝摩托車,集郵,拉小提琴,背數學對數表,差點成為全才。
希特勒在德國政治舞台的出現,讓隆美爾在沙漠征途中看到水源。
曼弗雷德曾回憶,希特勒讀過父親有關坦克戰術方面的論述,其中的觀點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當他得知我父親曾經和他一樣在一戰中當過步兵時,他立刻就喜歡上他,同時他們還都是運動戰的鼓吹者。」 曼弗雷德說。
當然,還有許多原因使隆美爾受到希特勒的重用,譬如說他有一雙藍色的眼睛,以及和希特勒差不多的身材。
曼弗雷德認為,剛開始時,隆美爾和希特勒之間有很好的工作關係,希特勒非常尊重和聽從他的主張和意見。
傳記作家戴維·歐文看過隆美爾的戰時日記:紅色皮革裝訂的封面,並印有燙金的圖案,裡邊多是隆美爾在戰地拍攝的照片--這是隆美爾打算獻給希特勒的。
希特勒也回報了這份情誼,1940年12月20日,他在給隆美爾的信中說:「你該為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當時,隆美爾欣喜異常,他立馬寫信告訴了妻子露西:「元首在日理萬機的操勞中,還給我回了信--這使我感到無比自豪。」
1941年1月,希特勒挑選時任中將的隆美爾任駐非洲軍團軍長。到北非兩個月後,隆美爾就迅速扭轉了北非的初期戰局,被提拔為上將。到第二年6月,他就被晉陞為德國陸軍元帥。
傳記作家雷米形容,希特勒的總理府就像一個魔術箱子,上校隆美爾只進去了一個小時,就變成了一名將軍走了出來。
沙漠裡的「漢尼拔」
這位將軍穿梭在北非的沙漠中時仍不忘給妻子寫信,他說:「好幾天來,我們一直在跨越一片無邊無際的沙漠,我們已經沒有時間和空間的概念了。」
這是1941年4月,在沙漠的沙土和石子上行軍220公里後,隆美爾的主力部隊即將到達目的地,並準備投入戰鬥。
「這次將要出現又一個現代風格的康奈了。」隆美爾在信中樂觀寫道。
康奈戰役,是古代名將漢尼拔最著名的一場戰役。公元前218年,漢尼拔率領著一支多民族、多信仰的部隊進入意大利,此後的16年間,他在沒有任何後援的情況下與當時西方最強大的羅馬共和國作戰。
隆美爾這樣寫,是自詡為沙漠中的漢尼拔。
同樣,在正式接管了前線的指揮權後,隆美爾率軍攻佔了恩努菲利亞,又將數量不多的德軍和意軍組成混合縱隊,向前挺進450英里,僅僅是九天之後,他又指揮部隊攻佔了阿吉達比亞,直到使整個巴爾賽高原落入軸心國軍隊之手。
這讓當時的英國首相溫斯頓·丘吉爾也歎服:「他是冷靜狡猾的敵人,一位偉大的將軍。」
但歷史的趨勢無法阻擋,盟軍的勝利很快到來。當時英軍很快就突破德國防線,希特勒此時卻責令非洲軍團在阿拉曼戰役中「要麼勝利,要麼毀滅」,元帥與獨裁者的裂痕開始出現。
曼弗雷德回憶說,父親違抗了希特勒的命令,希望非洲軍團撤回德國。
1942年12月底,在元首指揮部,一場激烈的爭吵在隆美爾和希特勒之間爆發,失去理智的希特勒開始大聲地咆哮。最後他恢復了常態,命令德國帝國元帥戈林到意大利去監督隆美爾在非洲的行動。
非洲軍團在突尼斯投降後,希特勒曾將隆美爾召回討論當前形勢。隆美爾曾告訴希特勒說他覺得戰爭不可能勝利了,並認為德國應爭取「有條件的投降」。這激怒了希特勒。
而在諾曼底登陸前期,隆美爾甚至給希特勒寫了另一份報告,其中闡述:「這場不對等的戰鬥正在接近尾聲。我認為應當從當前形勢中得出必要的結論。作為B集團軍群司令,我不得不清楚地表達自己的看法。」
看重榮譽勝過一切
1944年7月17日,隆美爾乘坐的汽車遭到盟軍飛機的猛烈射擊,他受了重傷。陷入了昏迷之中。
一個星期後,他甚至無法寫出自己的名字。他只能寫下一些模糊的、難以辨認的奇怪符號給妻子露西。
此時,曼弗雷德被徵召進一個防空炮火連服役。他看到父親隆美爾當時正承受著劇烈的頭痛和失眠,常常在起居室裡端坐幾個小時回憶自己的生活。
有時當他無法確定時,他就會詢問曼弗雷德是否在傾聽。失敗的「沙漠之狐」,成為了一個心存懷疑的教師。
曼弗雷德覺得,隆美爾並不享受戰爭和殺戮,他常常思索父親參加戰爭的動機。
曼弗雷德在兒時曾問過父親,戰爭是什麼樣子。隆美爾畫了一幅畫,這幅畫中,房屋倒塌、森林凋敝,遍地是支離破碎的動物屍體。作為殘酷戰爭的親歷者,隆美爾把戰爭歸罪於統治階級。
和父親一樣,曼弗雷德也曾當過兵。他當時駐紮在著名的124符騰堡步兵團。巧合的是,一戰爆發前,隆美爾就是該團山地營7連的年輕尉官。
軍人隆美爾曾把一些人生信條強加在兒子身上,譬如「邁出第一步,戰勝恐懼」。在曼弗雷德7歲時,隆美爾強迫他學習騎馬,最終以兒子額頭劃破一道口子結束;8歲時則希望他能學會游泳,曾鐵青著臉訓斥讓他從高台跳進泳池,最終還是沒能成功。
在傳記作家們的書寫中,隆美爾並不是一個關心政治的人,但看重自己的榮譽勝過一切。一戰時,德國軍隊曾以「藍色馬克思」勳章嘉獎佔領阿爾卑斯山脈中馬塔尤爾山峰的功臣,但攻克這座山峰的隆美爾卻一無所得,於是他便抱怨這個勳章的公正性。
傳記作家雷米說:「隆美爾可能是惟一向這一勳章提出異議的軍官。他一生都不能忍受這種委屈。但這也解釋了他為什麼那麼渴望得到承認。」這也許是隆美爾效忠德國納粹的原因。
梟雄之死
在曼弗雷德看來,隆美爾與希特勒之間存在著一種相互吸引的磁場,當希特勒到達了他的頂點時,這種特殊的關係也同樣達到了頂點。
1944年,暗殺希特勒的行動失敗後,隆美爾被指控為謀殺希特勒的同案犯。
同年10月14日,希特勒派人送毒藥給隆美爾,並傳達了希特勒的允諾:如果服毒自盡,將對他的叛逆罪嚴加保密,並為他舉行國葬,其親屬可領取陸軍元帥的全部撫恤金。否則,將受法庭審判。
隆美爾選擇了前者。他被葬在德國烏爾姆近郊小鎮Herrlingen的教堂墓地中,鐵十字形和非洲軍團的字樣顯露出墓主人的身份,顯得寂寞又古樸。
儘管露西在隆美爾死後曾發表一項聲明,稱隆美爾並沒有參與7月20日刺殺希特勒的陰謀,無論是它的準備工作還是刺殺行動。
「我的丈夫一向直言不諱,它曾開誠佈公地把自己的簡介、意願和計劃向最高當局陳述過,雖然他們並不喜歡他這麼做。」露西說。但「密謀」的標籤已經貼到了隆美爾身上。
1945年,作為一名戰俘,曼弗雷德在雷德林根接受了審訊,一個法國士兵問到有關隆美爾的死因。
當時曼弗雷德還只有16歲,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但他拒絕接受「被迫自殺」的說法。
「因為一個人被逼殺死自己,就不能說是自殺。我不喜歡自殺(suicide)這個詞。我贊同『自願受死'的解釋,儘管在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這有什麼不同。」 曼弗雷德曾說。
很不幸的是,這種「被迫自殺」論後來為無數的文學著作所引用,隆美爾和曼弗雷德,都從來沒有過選擇的自由。
曼弗雷德則繼承父親的天賦,成為斯圖加特的市長。他曾基於普遍的人權原則,力排眾議,將公認恐怖組織的「德國紅軍」領袖拉德爾安葬在斯圖加特公墓,理由是「所有仇恨,都必須在墓地終止。」
此後,曾有一位日本記者問他:「你和你父親最大的不同是什麼?」他回答說:「我父親在我現在這個年紀已經死了。」
那位記者迷惑不解。但曼弗雷德覺得,父親會欣賞這種說法的,因為在戰爭結束時,他意識到,失去這場戰爭要比希特勒贏得戰爭更為有利。
其實早在1944年4月16日,預見到德國無法勝利的隆美爾在日記中悲觀地寫道:對於我,歷史將作出怎樣的裁決?如果我在這裡勝利了,誰都會說,一切全是光榮……倘若我失敗,那麼,任何人又都會因此而責備我。
但曼弗雷德並不這麼悲觀,他認為父親留下了許多,比如英雄的光環、沙漠戰爭、騎士精神、對手的認可,以及在正義一方留下了悲劇性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