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後感
《鬱金香》張愛玲著 載於《上海文學》2005年第十期 塵封58年的張愛玲佚文《鬱金香》近日出土。初讀之下感覺故事比較平淡,不及《傾城之戀》的華麗蒼涼,也不及《金鎖記》的撼人心魄。但語言還是十足的張愛玲味,比如這樣的描寫:「一枝花的黑影斜貫一輪明月。一明,一暗;一明,一暗」。還有結尾處寶初「站在窗戶跟前,背燈立著,背後那裡女人的笑語啁啾一時都顯得朦朧了,倒是街上過路的一個盲人的磬聲,一聲一聲,聽得非常清楚。聽著,彷彿這夜是更黑,也更深了」,都是典型的張派風格。 《鬱金香》的故事並不複雜,一如張愛玲過去的作品,在新舊雜糅掩映之中,展開舊式大家庭衰微的背景之下,兩個少爺寶初、寶余與丫頭金香之間的或明或暗,或輕薄或深婉的關係。情節看似單純,但是結構非常講究。作品以金香推門亮相始,以寶初的淒然回憶終,金香彷彿迎面而來,轉身遠去。在人物關係的發展中,可謂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作品開頭寫寶余狂追金香,使人誤以為是要寫金香與寶余之間的糾葛,並引出寶初與閻小姐之間的戀愛,然而山重水復之後才發覺金香愛的是寶初,而寶余最終與閻小姐成了婚。作品前半部分節奏緩慢,極力鋪陳舊家庭中兩三天間的日常生活情態,交待錯綜的人物關係。後半部分節奏驟然加快,倏忽已到中年。這種節奏類似於《金鎖記》。後半部寶初漸成主角,金香等人退出畫面之外,成為側寫的對象。結尾處,寶初與金香之間本有重逢的機會,然而在擁擠的電梯裡,只聽到別人喊她的名字,卻無法分辨她的身影,兩人擦身而過但卻並未謀面。這與《紅玫瑰與白玫瑰》結尾寫振保與嬌蕊在公共汽車上相遇的情景大異其趣。作品故事雖然簡練,但是線索明暗交錯,起伏有致,充分顯示了張愛玲結構小說的才華。 作品中三個最主要的人物寶初、寶余兄弟和金香之間的三角戀關係,從框架上看多少有點《邊城》的味道,然而內涵是迥然不同的。寶余是張愛玲筆下最擅長的花花公子形象,是那種既輕佻又世俗的角色。寶初和寶余同是庶出,但是同父異母。由於母親早逝,寶初由寶余的母親養大,並一起寄居在寶余的親姐姐阮太太家裡。這樣的成長環境養成了寶初沉靜、憂鬱的性格。與寶余對金香的輕浮舉止不同,寶初是認真的,含蓄的。他尊重金香,愛護她,但他的愛是有限的,也是軟弱的。 對浪漫愛的拆解,尤其是對男性愛的懷疑一直是張愛玲早期小說的主題。只有到了《多少恨》《小艾》以及《十八春》(後改寫為《半生緣》)裡,張愛玲才漸漸露出溫情的面目。而這篇寫於1947年的《鬱金香》,通過寶初對金香的感情描寫,透露出剛剛經歷感情創痛的張愛玲對愛情的懷疑。作品寫寶初出門的時候,金香將一個精心縫製的小禮物悄悄裝到他的口袋裡:一個白緞子糊的小夾子,緞子的夾層下還生出短短一截黃紙絆帶,是裝市民證和防疫證用的。金香設想得非常精細,大約她認為給男人隨身攜帶的東西沒有比這更為大方得體的了,然而寶初並未珍惜,反而心裡有點鄙夷、輕蔑,覺得這東西看上去實在有一點寒酸可笑,也不大合用。而且每「一看見,心裡就是一陣淒慘」。可是「怎麼著也不忍心丟掉它」,於是故意夾到書本裡,讓人家去摔掉它罷。這個看起來溫文穩重、誠摯內向的寶初對金香的愛不過如此!陳子善先生說寶初的身上有《半生緣》裡沈世鈞的影子,我覺得從沉靜、平和的性格來看自然相像,然而在對待愛情的態度上是不能同日而語的。 張愛玲前期作品的愛情描寫,多的是現實利益的斤斤計較,少的是花前月下的浪漫詩意,然而卻不能說她是個愛的虛無主義者。她筆下的女人多少都帶點怨女的氣質。在男女愛情的「兩個人的戰爭」中,女人往往是失敗者。她們付出的感情總比男人多,對愛情的期待總比男人高,如葛薇龍之於喬琪喬,曹七巧之於姜季澤,王嬌蕊之於佟振保,而金香之於寶初也不例外。從老太太的嘴裡,我們得以約略瞭解金香後來淒苦悲慘的生活:嫁人,生孩子,男人待她不好,還不給她錢,她只能出來找事情做,養活兩個孩子。讀到這裡,一個身份卑微的女子在艱難的生活中辛苦輾轉的身影閃現在畫面之中,一種鬱鬱蒼蒼的身世之感漫上心頭,留給我們無限的歎息和惆悵。這時候,我們才真正領略到這篇小說題目的深長意味:「鬱金香」原來是要把郁和金香拆開來讀的。金香帶著青春活潑的氣息撲面而來,卻連一個匆忙落寞的身影都未及留下。張愛玲又一次將她的「荒涼」拋灑在我們對「鬱金香」的華麗想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