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幕,永不凋零
當我來到人間的時候,槐樹就已經站在那兒。村裡很多人都不知道那棵槐樹的年齡。它粗壯而斑駁的樹幹,默默地記載著滄桑的故事。槐樹雖然古老,但它的枝葉卻一點兒也不老氣橫秋。它向四周舒展,圈成一柄巨傘,冠蓋著我家的屋簷,特別修長的那一根枝丫纏繞住了低矮的簷口,像一對生死不渝的戀人緊緊地吻在了一起。枝頭繁茂的葉子年復一年地綠著,不知疲倦地營造著特有的那份恬靜、清涼。
也許是因為槐樹的緣故吧,我的乳名就叫「槐娃」。童年的我,常常看槐花幾時開,看蟬在枝頭跳躍。透過密密實實的枝丫,我看山外精彩的世界。
門前的老槐樹總會使我想起父親,槐樹似乎就是父親的化身,而那槐樹的根似乎就是父親的靈魂。父親是個老實憨厚的山裡人,他守著土地守著莊稼50多年。當年,他從槐樹上卸下一丫粗壯的枝做成一根槐木扁擔,挑起了生活的重擔。從那時起,槐木扁擔一刻也沒離開過父親的肩頭。
父親50歲那天,我恰巧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捧著那一頁薄薄的卻沉甸甸的通知書,父親的瞳孔裡閃爍出灼人的光芒,他激動得雙手一陣陣顫抖。父親盼望的、期待的就是這一天埃從不給自己祝壽的父親竟破天荒地請起客來,酒飯也弄得十分豐盛。鄉親們一邊前來恭賀,一邊慶賀山溝溝裡出了第一個「狀元郎」。那天晚上,我做了許多香甜的夢。
第二天早晨卻不見了父親的蹤影,只見母親呆立在老槐樹下,凝視著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雙眼盈滿淚花。在母親站立的地方,有一串我所熟悉的、寬厚的腳印向遠處延伸,一直延伸到了山那邊。我頓時明白了,為供我上學唸書,父親告別了他安身立命的土地,帶著那根槐木扁擔遠走他鄉打工去了。
我帶著父親一生所有的積攢跨入了大學門檻。大學4年,父親從不給我寫信,可我每月都能收到他寄來的瀰漫著鹹鹹汗香的200元錢。從匯款單加蓋的日戳上,我終於讀到了南方一座美麗城市的名字。於是,隔著八千里路雲和月,我一次次地閱讀南方;於是,南方有了我刻骨銘心的思念。我的目光穿越層層霧靄,溶入到了那一片片多情的杏花雨中。我彷彿看見波翻浪捲的民工潮中父親疲憊而瘦小的身影,我彷彿聽見父親肩頭那根槐木扁擔悠揚而沉重的吟唱……
畢業那天,我一路風塵地趕回家,看望已經歸鄉的我日思夜想的父親。門前的老槐樹還在靜靜地兀立著,依然癡情不改地開著花,吐著綠。父親卻完完全全變了,他不但蒼老了許多許多,而且還少去了一條腿。父親那一條腿留在了南方,砌入了南方那座城市的美麗之中。
父親站在老槐樹下等我,他用那根槐木扁擔當枴杖,支撐著搖晃的身體,臉上掛著舒心的微笑。我再也抑制不住奔瀉的情緒,猛地撲向父親,父子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身為人子,我總有一股釋放不完的虧歉,感到一生一世難以回報。當我參加工作每一次領到薪金的時候,我就開始往家中寄錢,並在匯款單上鄭重地填寫上父親的大名。
3年後的一天,我收到了父親郵寄來的2000元錢和一封信,信中還夾著一枝燦爛的槐花。父親在信中說:「槐娃,老爸雖腿不好,但仍能下地幹活。家鄉這幾年變化很大,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過。這些錢是你這幾年寄回家的,你媽把它存了起來。你馬上就要結婚成家了,我和你媽高興哦……聽說如今城裡結婚時興送花,這錢和槐花就算是父母送給你們的一份喜禮吧。」
讀著信,看著槐花,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似乎又看見了那一幕:在天與地的交匯處,在家門前那棵古老的槐樹下,我恩重如山的父親,山一般地站立在那裡,站成了一道永恆的風景。
(選自《雲浮日報》200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