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娘,月亮圓了
聽母親說,我小時候總是生病,從出生到4歲,我總是今天吃藥明天打針病病歪歪一副養不活的樣子。4歲那年夏天,被我折磨得快要崩潰的母親請來了算命先生,那個白鬍子的老頭坐在我家屋子中間的椅子上,喝著母親沏好的茶水聽母親說,我小時候總是生病,從出生到4歲,我總是今天吃藥明天打針病病歪歪一副養不活的樣子。
4歲那年夏天,被我折磨得快要崩潰的母親請來了算命先生,那個白鬍子的老頭坐在我家屋子中間的椅子上,喝著母親沏好的茶水口中唸唸有詞,說什麼我是什麼天上的什麼童子偷到人間,母親命薄擔不起我需要找一位乾娘等等,末了在紙上寫寫畫畫寫下了一個與我命裡相和的八字。
母親拿著算命先生寫的八字在小村裡找了個遍,只有一位與我的八字相和,我聽見母親和姥姥商量說,能行麼?怎麼是她?姥姥把手一揮說,顧不了那麼多了,就是她吧。
我想如果我再長大一點兒的話是萬不可能接受這位乾娘的,可惜我那時候才4歲,根本沒有什麼屬於自己的思想意識,糊里糊塗地聽從了母親和姥姥的安排,就這樣認了乾娘。
乾娘大母親兩歲,自己已經有了一兒一女,她是一個瘋子,發病的時候甚至不穿衣服就滿街地跑,村裡的孩子常拍著小手跟在她後面叫,瘋子、傻子、胡蘿蔔、褲衩子。乾娘也不知道生氣,依然流著口水傻笑。乾娘也有清醒的時候,聽母親說,她清醒的時候也會心肝寶貝地疼愛她的孩子,只是,她清醒的時候很少。
按照算命先生的指點,認乾娘是需要一個很嚴肅的儀式的。那天,母親請人縫了一條沒有縫襠的褲子,家裡還擺了香案焚了香。乾娘被乾爹洗淨了臉拽到了我家,母親抱著我從那條新褲子的開口處扔了下去,摔在地上的我開始「哇哇」大哭,然後再將新褲子縫上給乾娘穿上,穿了新褲子的乾娘端坐在香案旁。我對著乾娘跪下去,甜甜地叫,乾娘。乾娘依然在傻笑,眼神裡沒有任何內容。
我至今都不相信算命的鬼把戲,可我一直做不出合理解釋的是,拜了乾娘後我的病居然真的好起來,身體也結實了。儘管這樣我還是不喜歡我的乾娘,並隨著年齡的增長越發地討厭她,姥姥告訴我,只有認了她做乾娘我才會有命可以活。聽了這話我默認了。
我想幹娘對我是認了真並有幾分喜歡的,她在街頭巷尾瘋跑時拾來的那些玻璃球紅頭繩之類的東西,往往會在清醒的時候獻寶似地送給我,而我每次都會推開她的髒手逃之夭夭。
記憶最深的那次是我上小學3年級的時候,那時我已經有了小小的虛榮心和自尊心。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正在教室裡上課,窗子上出現了一張髒兮兮的臉,是乾娘,我趕快轉過臉去,她還是看見了我,手裡舉著一把野草莓口齒不清地喊,凡——吃。同學們哄堂大笑,淘氣的男同學開始學了她的樣子喊,凡——吃。同桌輕輕地碰了我一下,小凡,你的乾娘來了。我那時窘得恨不得地上有條縫鑽進去。
那天回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母親把我的乾娘退掉,母親說,不行。於是我用哭鬧和絕食來要挾母親,結果母親還是冷冷地說,不行。其實我知道,不管她是瘋的還是傻的,在母親的心裡,她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從那以後,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拒絕著乾娘,路上碰到她我就趕快躲開,如果來不及躲開我就用眼睛狠狠地瞪她,瞪得她怯怯地縮回伸向我的雙手,瞪得她不敢靠近我為止。那時,我把乾娘對我的愛當成了一種屈辱,無情地排斥著她。
13歲那年秋天,我考上了鎮裡的重點中學,父親母親為了我們姐弟幾個讀書方便決定把家搬到鎮上去。
那年中秋節母親說,拿點兒東西去看看你的乾娘吧,這一走不知道啥時候再回來。那天母親告訴我,其實村裡是有幾個和我八字相和的女人的,可是大家都知道,算命的先生說,誰替別人擔一個孩子,就有可能捨去自己的一個孩子,誰都不願意拿自己的孩子冒險。乾娘是傻的她不懂,而乾爹又不相信這些,所以認下了我,結果,那年乾娘流掉了她的第三個孩子並再也沒有懷過孕。那一次我沒有再反駁母親,默默地提上母親準備好的東西去了乾娘家。
一進院子,和我同齡的乾姐就扯著脖子喊,爹,娘,小凡來了。乾娘聞聲迎了出來,依然蓬頭垢面髒兮兮的樣子,看了我一眼又風一樣地跑了進去。乾爹很高興地對我說,閨女今天在這裡過節吧,我燉了雞。我走進凌亂的屋子裡,乾娘出現在我面前,一雙髒兮兮的手上舉著半塊月餅,結結巴巴地說,凡——吃。乾爹走過來趕她,你這個瘋婆子,小凡才不希罕你的東西呢,快走開。乾爹說,今年過節家裡只有兩塊月餅,一家四口,每人分了半塊。我愣祝看著乾娘那企盼的眼神那雙髒兮兮的手上的半塊月餅。我忽然覺得心裡暖融融的。我接過了那半塊月餅,並把它分成3塊,一份給了乾姐,一份給了乾弟,一份留給了我自己。乾娘誠惶誠恐地站在一邊,傻傻地笑著看著我把月餅吃了下去。
那天我破例沒有嫌棄乾娘,我還幫她梳了頭洗了臉,還坐在她身邊吃了中秋節的團圓飯。
我家搬到鎮上後我再也沒有回過小村,若干年後的一天,我的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乾娘的影子。我問母親,我的乾娘怎麼樣了?母親輕描淡寫地說,早去世了,很多年了。在外瘋跑時掉進河裡淹死的。我的乾娘死了,卻沒有人告訴我,或許他們覺得沒必要告訴我,因為我是那樣地嫌棄和討厭過她,可是,他們不知道,在我13歲那年的中秋節,我那又瘋又傻的乾娘,用她那雙髒兮兮的手,將她分到的僅有的半塊月餅越過她自己的兒女送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就接受了她,發自內心地。
她死了,很多年後的今天我才知道,沒有人相信,我終於淚流滿面。我的乾娘,她以她的方式愛過我,我呢?
只能在這月圓的夜裡遙想幹娘。乾娘,月亮圓了,你知道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