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大人在上
記得叔叔給奶奶寫信的時候總是以「母親大人」四字開頭的,其實,對父親,我也喜歡「父親大人」這樣的稱謂,這可以表達我對父親的感情,有些疏離,有些敬畏,有些懺悔,但我還是選用「爸」這個簡單的稱呼,因為這樣稱呼的時候總會讓我很感動。爸從未鼓勵過我,安慰過我,除了指責與失望,他不再有所表示。但有緣為父女,我還是深深地感激又感謝。
我雖然知道爸在什麼時候會做出什麼樣的表現,但卻不太瞭解他。我不知道他的悲傷來自哪裡,他的歡顏何時會被我所見。爸是個美男子,這早有公論,至今我還可以找到一張照片,年輕的爸與幼小的哥哥在西雙版納的密林裡,各自站立著,有些疏離,有些神秘,我竟覺得照片裡的爸有點像特務,看起來有點陌生。
是不是有史以來中國的父親大多都是沉默著的?我曾經很好奇,也見過父女或父子情深,攜手相行,漫言漫語,那樣地融洽,那樣地開懷。我知道世上最無法選擇的便是生身父母了。他們給予我生命,我的血管裡融合著他們的性情。
本來,我總覺得爸是少有個性的,可能是所有的男孩長大成男人後都沉默下來,安靜下來了,所以,我便無法輕易地找到他們的心情。直到朋友們開始抱怨我略顯神經質的敏感、肆意的脆弱與眼淚的時候,我開始在爸媽身上尋找答案。結果真讓我震驚,雖然這樣的尋找有點類似於抱著答案還要找到答案一樣,有點強硬、牽強,但我真的很少看到爸的笑意,偶爾的瞬間他也會展顏,但他就像是擔心洩密一般,極為迅速地回復到僵硬狀態,常常毫無緣由地發怒,而且一定要讓全家失色、山河頓失的時候他才會平靜地獨處去了。爸的永無止息的萬丈怒火令我對未來毫無指望,在我笑著的時候,我不知道下一刻是否會有畏懼,是否還會受傷。
爸的脆弱與眼淚,我從未真實地面對過。放暑假的時候,我回到我家所在的城市,整日沿街閒逛。有一天回家時,媽緊張嚴肅地問我,是否在街上看到爸卻未打招呼。我啞然,原來我那個一直暴怒的爸,下班回家途中見到我,卻無限哀傷地看到我擦肩而過,仿若陌路人。天若有眼,必知我根本未看到爸的影子,而我的爸無法相信這些,他竟獨自落淚了。
爸曾經仕途平坦,一路高歌,我看過他無數的獎章,在而立之年已經是廠裡的工會主席,後來是怎樣的,我倒不清楚了。只知道支邊多年後回到年輕時居住的城市,他失去了曾經的位置和榮耀。
我總在想,爸究竟愛過誰呢?除了媽,應該還是有別人吧。不然,長達二十年之久的兩地分居,在最熱情真摯的年紀,又是如何獨力承擔生活的艱苦呢?如果不然,爸媽為什麼這麼多年一直爭吵不休呢?
爸從未向我提起往事,至多是從前商務旅行的見聞罷了。爸一向謹慎,有些謹小慎微的感覺,我猜想他應該人緣極好,難有宿敵。一日爸的老友來訪,言語甚洽,酒後的爸突然提高聲音,憤恨著某個曾經的同事,才知道原來爸的傷痕也是如此深厚。
仔細想來,爸從未鼓勵過我,安慰過我,除了指責與失望,他不再有所表示。只是一次我讀書時突然頭痛不止以至昏迷,爸接到校方的電話後即刻從他在的城市趕往我在的城市。我醒來時發現爸在我的周邊不停地走動,仔細地打著蚊子。病房裡只有我們,見我睜開眼睛,爸慢慢地說,看見你的時候,你的鞋子都是左右反穿的,連個小孩子都不如。爸言語裡的哀傷,我卻一一聽懂了,我學會了感激。在那個時刻,望著爸,我無言地在心裡問他,爸,我們好話好說,不要沉默,不要怒火,好嗎?
人們說,父親是女兒的模仿對象,我不知道我和爸是不是這樣,但我肯定受了他的影響,成長到現在的模樣。爸沉默的時候佔去了他生命中最多的光陰,他的開心永遠像黑夜,我看不見,也看不懂。只是記得他獨自守住自己,默默吸煙。所以,我也學會了與煙為伴,直到最近才剛剛戒掉。
爸喜歡辣椒,據說吃辣脾氣會壞,我便吃起辣椒,以為這樣可以抵擋爸的暴烈。我一直畏懼於爸的不言不語,所以,長大後的我只喜歡有點單純、有點脆弱的男人,我就能努力地傾聽他們的心事與惶惑。
這樣看來,和爸一起生活了多年,我還是沒有記住他的好心意,他的光輝處,這可能是我的不孝,但有緣為父女,我還是深深地感激又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