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以身相許只為前途無量
長長一個夏天,每天都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上班,下班,看書,洗澡,睡覺。寂寞而規律。
我都快成功地以為自己一直都是這麼平靜的了,黎不凡的電話卻不期而至。
每個下雨的夜晚都會做噩夢。那晚電閃雷鳴大雨傾盆,我夢到被人追殺,跑得一身泥一身汗,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電話鈴聲適時響起:承歡嗎?承歡。
聲音濁重不清,似是喝多了酒。良久,我才反應過來:是黎不凡。
承歡,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電話,我不想打擾你,但我很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我長長打個呵欠:我過得很好,真的,不騙你。掛上電話,順手把插頭拔掉。
雨越發大了,打在玻璃上頗有些氣勢洶洶。知道今晚再無法入眠了,索性把莫文蔚的碟塞進機子,捧一大杯黑咖啡,窩在沙發裡發呆。
(二)
那天在「味千」吃麵,味道淡了點兒,我伸手去拿桌上的醬油瓶。瓶身很滑,一不小心就倒了,整瓶醬油一點沒浪費,全灑到了坐在我對面的男人身上。那是一套價值不菲的名牌西服,沒等我苦笑著說出道歉的話,對方倒先開口了:我只是覺得面有點淡,衣服倒不覺得。
我抬起眼來看他。這一眼我就知道,我和這個男人將會發生一段纏雜不清的故事。
大體而言黎不凡是個不錯的男人,或者說,是我所喜歡的那種有少少大男子主義又不失情趣的人。但令我困惑的是,好一段時間下來我們仍不溫不火,他若即若離的態度令我捉摸不透,一度想主動提出結束。
那個夏夜下著很大的雨--每個夏季都一樣,總會有一些豪雨不期而至,像驟然而至的幸福或悲傷,將人砸得暈頭轉向。
我扶著喝醉的黎不凡,艱難地把他送回家。 他眼神發直,坐在客廳的地上,不理會我讓他去睡覺的哀求。我不知道這是一個人醉得厲害的表現,我根本沒經驗。
忽然他站起來,走到陽台上舉起一盆花。我驚叫著撲上去,但已來不及阻止。他把花盆狠狠地砸到地上,花盆應聲四分五裂,和著雨水一地泥濘,那株驕傲的鳶尾狼狽不堪地躺在泥水裡。
我害怕得放聲而哭。他怔怔看著我,眼淚一顆顆從眼裡滑出,慢慢變成了嗚咽,慢慢又變成了號哭。眼淚鼻涕把他的臉弄得一塌糊塗,他拿到什麼砸什麼,煙缸,花瓶,水果刀,果盆,書,把客廳弄得跟戰場似的。我哭著說你不要嚇我啊,試圖抱住他,但在他的瘋狂面前,我的努力徒勞無功。
他邊哭邊含混不清地說,我做人真是失敗埃你知道我以前多風光嗎,可一次投資失敗卻讓我變得一無所有……破產那天我在街上走了6個小時,凌晨兩點回到家,屋裡空蕩蕩的只剩一張床,床上有一張離婚協議書。除了債務,她什麼都沒給我留下。哈哈哈……她甚至教兒子恨我……人近40,一切卻要從頭開始,你知道我的苦衷嗎,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他又哭又笑,我心疼地緊緊把他摟在懷裡。脆弱的男人,無助的男人,是上一段失敗的婚姻令他近情情怯。這一刻我暗下決心,無論以後他的際遇如何,我都會永遠站在他身邊,不離不棄。
我已經把他當成了親人。
女人往往如此,風光的男人不見得能讓她們心甘情願跟隨,而軟弱悲傷的男人反會激起她的母性與憐憫,從此死心塌地跟著他,受苦捱累也在所不惜。
因憐生愛。
(三)
現在黎不凡在楊衛青的服裝公司裡當副總。
第一次提起楊衛青,黎不凡用的是少有的鄭重語氣。楊衛青,他頓了頓,面色沉靜地說,是個很好的人,我永遠都會感激她。
離婚後黎不凡一直蟄伏在家裡。他沒有了資金更沒有了信心,有的只是對前妻的憤恨與對命運的怨尤。他夜夜流連於聲色場所,沉溺在女人和烈酒中。這種情況持續了半年之久,楊衛青找上門來:我們一起幹吧。
黎不凡與楊衛青認識很久了,學服裝設計的楊衛青一直在給別人做設計,創立自己的品牌是她的夢想。她拍著黎不凡的肩,誠摯地看著他因酒精和熬夜而遍佈血絲的雙眼說,我相信你的能力,來幫我吧,我需要你。
此時的黎不凡像一片被狂風暴雨打下來的樹葉,灰頭土臉地躺在泥濘裡,自暴自棄。而楊衛青卻拾起了這片樹葉,珍愛有加。黎不凡立即振作起來,改掉所有陋習。他急欲抓住這個機會證明自己,他不肯承認他的失敗。 這是四五年前的事了,現在他們的品牌「單行線」已穩穩佔據了市場一隅。
我聽完後沉默半晌:楊衛青為什麼對你那麼好?
他哈哈大笑:猜猜。
她對你有男女之情。然則你們為什麼不能走到一起?
他點點頭:她這人非常之聰明能幹,為人處事獨立大方,做事也很有毅力,但脾氣太壞太缺少女人味。你都知咯,我是典型的大男人,我欣賞她,但不愛她,如果與她能生活在一起也不用等到今天還是她未嫁我未娶啦。我始終把她當紅顏知己。
你不打算把她介紹給我?我很想認識這個對黎不凡如此重要的女人。
他猶豫了:遲些吧,我不想讓她覺得太突然。
我故作大度地拍拍他的臉,以示理解,但心中卻湧起了一股很不安的感覺。他竟那麼在乎她。
(四)
一夜風雨便成秋,這座城市的寒與暑都是驟然來臨的。想著該為黎不凡添幾件秋裝,再說他剛才打電話來說今晚有應酬不回來吃飯,下班後我便去逛商常
看中了一件灰色的長袖恤衫,棉質的,又軟又暖,我想高瘦挺拔的黎不凡穿上一定好看。
交了錢轉回來,卻看見一名女子拿著同樣的衣服在一名男子身上比畫。男子笑著抬起臉,我呆了:是黎不凡。
他的笑容也凝固了,不過他很快把我拉到身邊,對那女子說:我女朋友,承歡。又轉向我:這就是楊衛青。
我禮貌地微笑,對方的臉上卻浮起意外,驚異,失望……諸如此類的神色。
回到家,黎不凡解釋說,客戶臨時取消了約會我們才去逛街的。我撫著他的手臂,慢慢地說,我把你們之間的關係想得太簡單了。
第三天,接到了楊衛青的電話。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溫柔很謙和,讓人舒服。她說,你有時間嗎,我想跟你聊聊。
坐在名典的搖椅上,旁邊斜面的玻璃幕牆上有水緩緩流下,被夕陽照耀著,碎金遍地。
(五)
楊衛青是那種長相普通氣質不俗的女子。她說話很輕很慢,我很難把她跟商界女強人之類的詞聯繫在在一起。
和我一樣,楊衛青也是在見到黎不凡的第一眼就愛上了他,以至心裡容不下任何人。
他卻對她說,我只當你是紅顏。她只好默默看著他戀愛,失戀,再戀愛,結婚,生子。期間她也戀愛結婚,但黎不凡的影子始終橫亙在心裡,揮之不去,她無法坦然面對對方,三年後只好離婚。後來黎不凡也離婚了,落魄了,她不忍心看著他沉淪,決意要幫他。
剛創業那段時間我們走得很近,有一次他甚至半真半假地說,不如結婚算了。可後來你出現了……我也不怪他,你這麼年輕溫柔,正是他喜歡的那種類型呢。她笑著說,無奈而落寞。
我聽得驚心動魄。真有這樣的事,愛一個人可以愛得這麼久這麼毫無保留。一時間我亦替當時的黎不凡感到為難:明知接受她的幫助就必須面對一份沉甸甸的感情,但卻別無選擇。
如果還不能跟他在一起,我或會出國。等了這麼些年,我也倦啦。不過,怎麼說我也希望他能有自己的事業,衣食無憂。她說著,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禁問,明知他不愛你,你還想跟他在一起?
她點燃一支煙靠在椅背上,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疲倦地笑:喜歡就夠了,何必要求那麼高……我也怕寂寞,也想有個人陪在身旁,除他之外,我真的沒法接受其他人。
我怔怔看著她。原來女人都一樣,任你再堅強再獨立,一樣會被個情字當頭打倒。
(六)
公司有個公差,需要去半個月,我主動請纓接下了這差使。我想我不在身邊,黎不凡的決定應該會比較冷靜。
半個月後回來,一進門就看到黎不凡那張瘦削憔悴的臉。他緩緩抬起頭來看我,眼神裡有抱歉、不捨、迷茫等諸般情緒,複雜得難以形容。
出局的是我。趨利避害原是人之本性,況且也很難說清,他究竟是背叛了我還是背叛了她。
我走進房間打開衣櫃收拾東西,一眼看到我為他買的那件灰棉恤衫。我把臉埋進去,深深呼吸他的氣息,淚流滿面。
我們在一起,只會掉進絕望的深淵。我只能做個洗衣做飯的小女人,我沒有楊衛青那般精明的生意頭腦。而他,已經不堪重負了。
那場重創令他信心崩盤,現在的他只想過著衣食無憂的平靜生活。感情?感情是什麼?能支付水電電話衣食住行醫療保險孩子出生奶粉上學等等厚厚的賬單嗎?人近中年,自然分得清孰重孰輕。
他默默看著,終於忍不住從後面抱住我:對不起!對不起!你是個好姑娘,又這麼年輕,你應該有好將來。
我不語,大顆大顆的淚水一滴滴地砸到他手背上。
他試探地說:或者,我們仍可繼續這樣生活下去,只是你要受些委屈……
我一下子止住淚,拍開他的手,微笑說:且不說我欠缺做情人的資質,首先不忠不義的男人就讓我無法忍受。
看著他煞白的臉,我一陣快意,繼續刻薄:兩夫妻有共同的目標,一起奮鬥也很好啊,再說她對你這麼好,以身相許也是應該的……
以身相許,歷史終於輪到男人以身相許了。我哈哈地笑了起來,直到笑出了眼淚。
(七)
這一夜的雨與那一夜如出一轍。酒醉的黎不凡終於忍不住問,承歡,你過得好麼。我輕輕笑了,我不再想他,我已經把那段事忘了,所以我過得很好,除去無邊無際、深不見底的寂寞,我確實過得很好。
窗外仍是電閃雷鳴,暴雨如注。明天,明天就該由盛夏轉入初秋了吧。我更深地把自己縮在沙發裡,想得到更多的溫暖--沒有了愛人寬厚的胸可供倚靠,縱是盛夏,亦感到遍體瑟瑟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