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恩於我的初戀另嫁他人
我要講述的是我的初戀。它緣自一個雜面窩窩。
這個故事在我心裡最深處埋藏了幾十年,不願去觸動它,我怕驚擾了它,我怕我講不好,對不起那段純潔的感情,對不起初戀的她。
可是每當我看到大街上賣雜面窩窩的攤點,或者聽到那悠長的叫賣聲,心裡那處隱秘的地方就一陣陣地痛,那種感覺,無法形容。
同桌的她
我生長在農村,家裡兄弟五人,家境貧寒。但我自小用功讀書,成績一直不錯。1978年,我考入了公社(那時的鄉統稱為公社)的初中,過完了暑假,我就來到學校開始了初中生活。
新生入校後就是分班,我的同桌是個嬌小的女生,她叫惠娟。惠娟模樣挺文靜,紮著兩根細細小小的羊角辮子。那時候的女孩子都非常樸素,難得有一件新衣裳,更不要說追求什麼流行和高檔了,但她們還是有女孩子的那一份娟秀的美麗。
惠娟的衣服雖然比較舊,但乾淨整潔,十分合體。而我穿的都是哥哥們傳下來的舊衣服,不僅破舊,而且極不合身,穿在身上像套了個水桶,尤其到了冬天,因為不合體,一點不暖和。一個破落小子在一個文靜美麗的女生面前,有些自慚形穢,心裡對她有點隱隱的好感,但那個懵懂的年紀,並不曉得什麼。我是個聽話的孩子,也是個上進的學生,只是懷抱著一個單純而堅定的信念:我來學校的目的就是學習。所以每天只是默默地聽課,靜靜地讀書,從來不考慮其他的事。加上那個年紀的害羞與丁點的叛逆心理,男女生之間如同大敵,所以我從來不主動和同桌的她說上一句話。
讀書的生活是清苦的。學校的同學來自全公社,我們公社方圓幾十里地,家住得遠的同學中午都在學校吃飯。惠娟的家離學校很近,只有一里地的距離,她每天中午都是回家吃飯。我家離學校有20里地,我中午也就只能在學校吃大灶。惠娟有時偶爾帶一些洋蔥,或者帶些點心吃,我也裝作沒看見。點心是當時的奢侈品,能吃上這些東西的人家並不多。
整整一個學期過去,除了偶爾有幾次她借我的鋼筆用,我們很少接觸,大有「男女授受不親」的味道。只是在同學們互相聊天時聽說她是一個大隊支書(現在叫村支書)的女兒,家庭條件稍好一些。
那年春荒
過了春節,新學期開學了。
在當時的農村,每到春天農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夏季小麥的畝產大多只有二三百斤,而且大多數要交給國家,供應城市的居民吃,最後分到農戶手中的口糧,已經所剩無幾,平均每人五六十斤,通常難以維持到來年春天。春天新的莊稼還沒成熟,上年的口糧基本吃光,家家打饑荒,吃了上頓沒下頓,有的甚至斷了口糧。有的家庭為了節省,每天只吃一頓飯或兩頓飯,上午10點左右吃一餐,下午5點左右吃一餐。當時這在農村稱為「春荒」,不僅地裡荒,無糧可收,而且家裡荒,無糧可吃。
我家的情況也很糟糕,每到春天,家裡能吃的就只有紅薯、紅薯干、紅薯面。家裡每天的三餐,早飯是紅薯麵湯,午飯是紅薯面窩窩頭、紅薯麵湯,晚飯又是紅薯麵湯。整個春天吃的飯基本都是如此,沒什麼變化,吃得胃裡都是酸的。在學校吃飯也是這樣,大部分同學吃紅薯面窩窩頭。因此那時候農村有「紅薯面、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紅薯半年糧」的說法。如果哪一家的窩窩頭用豆雜面、野菜、玉米面,間或摻上一點小麥面做成,那就是上等的美味,簡直就像過上了天堂的生活。
在學校,有時我連紅薯面做的窩窩頭也吃不上。因為家裡斷糧,沒有紅薯面,換不到飯票,吃飯只能是饑一頓、半饑一頓,從來沒有吃過飽飯,更不用說好飯了。有幾天中午,我自己悄悄跑到學校圍牆外的豌豆莊稼地裡,摘幾把豌豆苗充飢,然後再回學校喝一些井水,讓肚子產生飽脹的感覺。幾把豌豆苗,一肚子井水,權當一天的口糧。接連幾天下來,人已是餓得渾身無力,頭昏腦漲,上課時老師講的什麼完全聽不進去,已經無法再繼續聽課學習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幾天,不知道是第幾天的午後,下午的課還沒開始,同學們都三三兩兩地在校園裡活動,灌了一肚子冰涼的井水之後,虛弱的我獨自一人在教室裡,趴在桌子上迷糊。不知什麼時候惠娟來到我身邊,她從懷裡掏出一個雜面窩窩頭,偷偷地卻是很快地放在我手中,輕輕說道:「趁教室沒人,你快把它吃了吧。」窩窩頭在她懷裡暖得溫熱,誘人的香氣直鑽進鼻孔。我遲疑了一下,可是那香氣真是無法拒絕,一陣狼吞虎嚥,不知道怎麼就把它吞下了肚。吃完了,我才轉過頭看她。
惠娟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低了頭,臉頰泛了紅暈:「你這幾天上課一直情緒不好,我以為你生病了。今天上午放學後我跟蹤了你,發現你吃豌豆苗,喝井水……」她聲音有些哽咽,頓住了。被她發現了秘密,又是這樣的反應,我不知道說什麼好。看到我傻乎乎只是盯著她看,惠娟把臉別了過去。我這才第一次細細地把她打量,她的頭髮不再是最初見時那兩條細細軟軟的羊角辮子,變得黑亮了,濃密了,兩條辮子在腦後輕輕地挽在一起,露出細長的脖頸。
打那以後,惠娟幾乎天天中午都要給我帶來一個雜面窩窩,偶爾還會是一個白面饅頭。每次塞給我的時候,那窩窩都還有她身體的餘溫。一共吃了多少個這樣的雜面窩窩,我已經不能完全回憶起來,也無法數清楚了!
就是這樣,靠著惠娟的接濟,初中三年的春荒,我不再挨餓。我順利讀完了初中,並且在1980年的秋天,考上了鄧縣(現在的河南鄧州市)第一高級中學。高中的學校離家更遠了,大約60里的路程。遺憾的是,惠娟沒有考上高中。我知道我們要分別了。
你,要好好讀書
就要上縣城讀書了,那是另一個廣闊的天地,未來既茫然又明確,感覺自己一下子是個有力量、能擔當的成年人了。最惦記、最放不下的就是惠娟。在去縣一高報到的前幾天,我通過一個親戚傳話,約惠娟到學校。
那是一個午後。秋初的天氣不再那麼燥熱了,學校空蕩蕩的,連個人影都不見,只有知了有一聲沒一聲地在枝頭鳴叫。我在樹蔭底下站著等惠娟,心裡裝滿了要對她說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
惠娟終於來了。過了一個暑假,她的臉曬得黑紅,大日頭底下走了半天,額上微微冒了汗珠,小碎花的棉布衫也有些汗濕了。我倆都半天不說話,她只顧用小手帕抹額上的汗。
這次會面的含義不言而喻。已經記不起我們都說了什麼,只記得她講的一句話:你,要好好讀書。
我在心中發誓:一定要考上大學,等找到了工作,風風光光地把惠娟娶回家。在以後的高中生活中,靠著她的這句鼓勵,憑著自己的信念,我不敢有半點的鬆懈和倦怠,每晚挑燈夜戰,班裡的同學中,幾乎每天最後一個回宿舍睡覺的人都是我。我的目的十分明確——考上大學,不辜負惠娟的希望。
我記得很清晰,1983年8月26日,我接到了省城一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拿到通知書的一剎那,我喜極而泣。第一個念頭就是惠娟!我抓著通知書一個人飛奔到村外,遙對著她住的村莊,大聲呼喊她的名字:惠娟!我考中啦!你等著我!
接到通知書時,馬上就要開學報到了,來不及親自去告訴惠娟這個好消息,我又找到那個親戚,托他轉告惠娟,我去上大學了。坐在長途汽車上,心裡充滿對大學生活的憧憬,想像著惠娟聽到這個好消息,一定開心得很。
大學的生活豐富多彩,我是一個好學上進而又生活單調嚴謹的學生。每當閒暇時,每當夜晚躺下休息,每當看到大學校園裡的對對情侶牽手從我面前走過,我就在心中默念起她的名字。惠娟,等著我,等我大學畢業找到了工作,我就回家娶你。
她嫁人了
因為家境不好,上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我要自己掙,每個假期我都留在學校勤工儉學。這期間我和惠娟始終沒有見過面。那個時代通訊不像現在這麼發達,在偏遠的農村,就連通信都是很少的,除非是出了什麼大事,通過寫信談情說愛更是無法想像的。
遙遠的距離使思念更加濃厚,大三的暑假我回了趟家,又找到那個親戚,請他替我約惠娟回初中的母校見一面。過了兩天,傳話的那位親戚告訴我,惠娟去西安的一個舅舅家做保姆了,沒能見著。
後來我大學畢業,分配到現在的城市,進了一家還不錯的單位。參加工作第一年的春節,我回家探親,心裡念著多年前的那個承諾。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找到那個親戚,打聽惠娟的情況。誰知親戚沉默了良久,重重地吐了一口濃濃的煙,說道:惠娟已經嫁人了。
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了!我頓時覺得如雷轟頂,眼前一片黑暗……
後來聽那位親戚斷斷續續地講才知道,惠娟起初是一直等著我的,但這麼多年過去,惠娟已經20多歲,在農村,這個年紀的女人已經是當媽的人了。而且惠娟的弟弟也已經21歲,再不成家就不好找媳婦了,但如果姐姐不嫁,弟弟就結婚,在農村是很忌諱的。而惠娟屬意的我一直沒有上門提親,她的父親說,我考上了大學,現在已經是國家幹部,是吃皇糧的人,惠娟跟我不般配,我不會娶她的。最後她父親做主,托惠娟的舅舅給她在西安一帶找了個煤礦工人成了家。
原來惠娟為了我承受了這麼多,而我卻來得這麼遲!似乎是為了安慰我,那位親戚告訴我,聽說惠娟的丈夫人很實在,是個憨厚老實人,對她極好,日子也算過得去。但我的心仍是隱隱作痛。
尾聲
後來我也結婚成了家,婚後的日子平平和和,一切都按部就班,但在我內心深處,惠娟,一直是我無法放下的,不知道她婚後過得好不好?
1993年的4月下旬,已是單位高層領導的我去西安參加一個會議。會議期間,在當地一位同志的陪同下,我找到了她的家。
這是一個普通礦工的家,屋裡狹孝昏暗。一家人正在吃著簡單的午飯——窩窩頭,麵湯,一碟鹹菜。惠娟把我們讓進屋,坐著嘮了一會兒話。她已經有3個子女,她丈夫是煤礦工人,按政策允許生二胎,她的第二胎是雙胞胎。她的丈夫因為一次井下事故砸斷了雙腿,現在家裡全靠她一人支撐。惠娟變化非常大,往日秀氣的長髮已經不見蹤跡,取而代之的是短而又短的髮型,面頰上再無昔日的光彩,嬌小的身材已變得厚實,坐在一把破舊的籐椅上,身子把籐椅塞得滿滿的。我的心頭一陣陣作痛。趁她家人不注意時,我將身上帶的2000元錢放在她的衣袋裡,她默默地接受了。
臨走時,惠娟堅持送我出來,說了一句讓我刻骨銘心的話語:你,還是來了。
…………
-記者手記
這是那個年代的愛情,一場錯過了的愛情。沒有浪漫的風花雪月,沒有精緻的哀怨和輕愁,就連那痛徹的放手都是隱忍的。樸素得就像她當初每個午後偷偷塞給他的那個雜面窩窩,帶著糧食的純良氣息。可是它的份量,卻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一生無法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