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用核桃油調和顏色,在厚紙板上畫色彩豐富、層次複雜的油畫;用梨形琴身的曼陀林,演奏意大利流行一時的小夜曲。
你本身,就是富有浪漫色彩而無固定曲式的即興幻想曲。
我以為漸漸忘掉的這些,此刻卻像剛剛端上來的這道紅酒燉牛肉,酥軟氣味在我身邊圍著圓圈跳舞。
我那糟糕的中學時代。人物、時間、地點、聲音、色彩,統統像坐在特快列車裡朝外望見的風景,一片心煩意亂的模糊。瘦的像只絲襪的三十多歲的女人教我們政治。她的不盡職以及不高明的掩飾,被我們輕巧洞穿。夏日裡尖叫的汽車令人心存厭煩。
唯有放學的單車像歡呼的海豚,我在潮水般的人流中,輕快敏捷滑過地面。看遠處的山丘被夕陽染紅,再被暮色染黑。沉默的山丘,仿若對整個自然的秘密瞭如指掌,因而被魔法詛咒而說不了話的孩子。它長長長長的孤單,只有此時正澄澈的月亮可以理解。宇宙以廣闊包容物質誘發的無所不至的蒼涼。
閉上眼睛想像那些看不見的城市,那些無法理解的生活方式。那時你說:總有一天,帶我去旅行。
看法國陽光灑在薰衣草上,看投射在塞納河裡的燈光,三角形屋頂的歐式建築,散發出家居生活的濃濃氣息。小說裡不可置信的華麗生活,畫布上難以描摹的如畫景致,在我們眼前慢慢展開。寂寞的峽谷、熱烈明亮的地中海陽光,詮釋歐洲四季美貌。
逃過了學校,又陷入工作的漩渦。你把時間獻給了工作的收入,把工作的收入獻給了我們的旅行。
在飛機上俯視地中海的小島,像剛做好的法國料理,盛在海洋的藍色瓷盤中。白雲就在旁邊。你說:聽,雲的聲音。
巴黎街頭,一片明亮的繁盛。咖啡店軟綿綿的甜香,有女子百合香氣般清淡的歌唱。穿長風衣的男女在落著小雨的街心擁吻,鮮花像愛情一樣隨處可見。遊船在夜晚的塞納河投下槳聲燈影,水波晃動,海誓山盟正在上演。
每次旅行,你總是緊牽著我。活潑的都會,人群擁逼。你說害怕兩個人會淹沒在聲音的河流,害怕我會像條活潑的深海魚,在喧囂裡順流前進。轉眼消失。我卻無法預知,有一天海水反而帶走了你。
旖旎而慵懶的海灘,夕陽的光影緩緩流轉。大海將潛水的你帶走。那些你用生命幫我撿來的石頭,也像戒指般沒入大海。我的哭聲卻穿不透海水。
死亡從不直接現身。海水在夕陽盛開的溫暖、透明的花朵中哄你入睡。它只是偷走你醒來的時間。你一直想醒來的。只是無能為力。我什麼也不能幫你做。堅強是這樣痛的東西。堅強是草莓在齒間嚼出汁液那剎那的痛。痛得人寧願自暴自棄,寧願當初就在莖頭爛掉算了。
人的失意,像腐爛的水果失去光澤的肌膚,像它所散發的微妙的爛醉香氣。即使坐在陽光裡,落寞也若鎖在第三個抽屜裡的懷舊照片般讓人感傷。
曾經叱吒風雲的男人,站在歲月門檻,會否記得19歲那年在老房子的仿古木門前拍下的那張迷茫相片?那時候的青春,還像新鮮牛奶一樣吊人胃口。24歲結婚,仍舊存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經歷過奢侈跟繁華,勇氣沒有被物質的柔軟磨光稜角。
雨水從三角形屋頂滴落。雨水的聲音,是那年最令人心碎的細節。你拍下的照片,相冊裡我的笑臉,心裡彷彿有清泉流過,背後是蔚藍海岸。你曾迷戀的色彩跟光線,再也不能向你傾訴它們內心所要向世人展現的。一個人的消失,不過是陽光覆蓋過檸檬樹葉,不留下丁點聲音。
我以為旅途一直有你。不相信死亡是如此輕易的事,它甚至沒有打過招呼。沒有你,誰來陪伴我扮演《三個火槍手》?誰會繞過餐桌從背後抱住我看鹹蛋黃的落日?寂靜旅途中我要借誰的肩膀來依靠?
大朵大朵的向日葵,縱情開在薰衣草田的盡頭。陽光下紫色的濃香,洋溢著思念的味道。普羅旺斯風情的天空,通透明澈,令世人驚艷。留住的風景,留不住的你。
我在信裡夾了一朵薰衣草,放回行李。在少了你的風景裡,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