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五九五年三月上旬,一封薄若蝶翼的書札由位於江南古城蘇州錦帆涇頭的原吳縣縣署大堂發出,穿過杏花春雨江南的千里濛濛煙水,抵達收信人湖北省荊州市公安縣長安裡生員袁中道的手中。
時隔四百一十二年,我坐在火車上望著窗外滾滾的長江水,突然一種時間與空間的交錯感使我的思維得到了無限的延伸,昏昏沉沉之中,我彷彿走過百年,就如同走過千里,來到四百多年前的那個下午。
袁中道拿著那封幾乎注定要在以後的文學史上留下印跡與標記的書札,輕輕拾起銀刀,封皮裁開,只見數張製作精良的碎金吳箋上,一手熟悉的形神頗肖的米顛草書,正是他急切期盼中的哥哥報知近況的手札。上面龍飛鳳舞地寫道:「弟已令吳中矣!吳中得若令也,五湖有長,洞庭有君,酒有主人,茶有知己,生公說法石有長老。但恐五百里糧長,來唐突人耳。吏道縛人,未知向後景狀如何,先此報知」。字數雖然不多,但一派少年得意,才大志高,視富貴若探囊取物的顧盼自雄情狀溢於言表,簡直比當年陶淵明出任桃源縣長時的姿態還要來得張狂。
此信的主人就是即將在中華文學史上永放異彩、千秋不朽,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著名文學口號,將晚明的詩歌、散文領域中聲勢最為浩大的「公安派」發揚光大的著名文學家袁宏道。萬曆二十二年秋天,新科進士身份的他慨然出任天下首富之地江蘇吳縣知縣,並於次年初春興沖沖出都赴任。但恰恰正是從那時起,甚至更早,他的精神與肉體卻似乎已經開始走上各自不同的道路。
在中華文明史上,廟堂與江湖這一對立人生格局的態度以及生命本義一直是困擾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思想難題。政治上的高壓、思想上的紺制往往使起初的張狂得意瞬間灰飛煙滅。袁宏道所希望的是一種個性的抒發與性靈的釋放,,天性的淡泊又使他與山水相契。如他所言,人情必有所寄,然後能樂,他的所寄就是山水,那是他精神所托的一種方式。所以注定他不能在廟堂上大施所為。所以在蘇州的知縣生活成為袁一生中的慘痛記憶。公元一五九六年春天,袁中郎便決絕地掛冠而去,將餘生寄托於江南的山山水水之中。
柳浪館位於湖北公安縣斗湖堤鎮南著名的柳浪湖邊,是袁晚年盡一生所蓄為自己營造的一座類似王維輞川別業那樣的精神居所。這裡雖然地屬楚界,水闊天長,但所有來此作過客的朋友,都有幸發現其地景色相當難得地帶有幾分江南風味。在這裡,袁完成了生命的反思與了省悟。這種回顧與反省,並不是一味地否定和大而化之的檢討,他是從靈魂深處去體悟的,從思想根源上去挖掘的。這些可以從袁前後的作品對比中體味到,雖然同為江南名城的蘇州和公安,但在袁宏道筆下是絕然不同的。前者的山水是充滿著雄心萬丈的衝動和抱負,而後者雖不乏名士幽人風度,但更主要的是世俗生活情趣。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這時在他的筆下,山光水色已不是單純的描寫對象,也不只是寄情寓意的手段;而是將山光水色與世俗風貌融為一體,將審美視角對準人和人的價值。這時他開始了對生命本體和生命意義的追究。終於在林下水邊的清靜無為之中,袁做出了最大的成就,他將山水視為知己,代山水立傳,為景物描容,每一寸山水在他筆下都有不同的妙處,每一種景物在他眼中都有不同的樂趣。他放心於山水間,山水也對他敞開了心靈。最終山水因他文字而增色,他因山水而更揚名。所以說人類無論路途是怎樣的曲折,最終還是向著好的方向發展的,這是不以哪些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不盡猛一抬頭,車已到荊州,我於漫漫路途之中完成了默默的沉思,看一眼時間,正是3月4日上午9時,與袁宏道的那封來信正好相隔4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