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獨裁者佛朗哥死後,是什麼原因導致他沒有被清算?
1975年11月20日,死神帶走了佛朗哥,32位醫生組成的急救團隊,面對心臟病引發的肺氣腫、胃腸出血與腹膜炎,束手無策。
三十九年前的同一天,1936年的11月20日,法西斯長槍黨創始人、多次被佛朗哥表彰為「壯烈殉國」的何塞·安東尼奧·普裡莫·德裡維拉,死於槍決。
許多人認為這不是巧合。長槍黨煞費苦心,刻意將佛朗哥的生命勉強維持到這一天,目的是希冀借助兩位「大人物」忌日重合的神秘力量,保住右翼黨徒的榮華與地位。
無論是否真的存在這層用意,佛朗哥死了,「留在佛朗哥時代」這種願景,似乎已是天方夜譚。
在獨裁者統治的末期,民主化的閘門已經鬆動。接過大權的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已在為開啟新時代躍躍欲試。
西班牙內戰結束後,佛朗哥宣佈西班牙是君主國。1948年,他把把10歲的胡安-卡洛斯一世接回西班牙,讓他以王子的身份,在自己的國家接受傳統王室應該接受的教育。佛朗哥曾與卡洛斯一世的父親胡安親王會面,討論他的大學教育和軍人訓練。胡安親王希望兒子在國外上大學,然後回西班牙讀軍校。但佛朗哥不同意,鑒於西班牙軍校中大都是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他希望卡洛斯一世先做為同齡人與他們建立同袍之誼,接受了國內的軍事訓練取得軍銜,再去完成大學教育。胡安親王最終選擇讓步。正是佛朗哥的決定,讓卡洛斯一世在西班牙軍隊當中擁有了自己的班底。
也正是因為上述淵源,國王接班獨裁者,令一些民眾對西班牙的民主前景心懷疑慮。
在登基之日的宣誓儀式上,胡安·卡洛斯一世鄭重承諾將為祖國意志與公正秩序而奮鬥。權力的交接風平浪靜,國王的政治選擇也毫無新意,他確認了阿里亞斯·納瓦羅的首相地位。自詡「典型保守派」的納瓦羅,是佛朗哥親自圈定的首相人選,並不受那些要求不民主改革的民眾的歡迎。納瓦羅的同僚評價他,說他是一個沒有政治幻想與深遠想像力的人,未必會成為民主化的障礙,卻也鐵定不是銳意進取之人。
納瓦羅是一個「平庸的舵手」,他完成了權力的平穩過渡,也邁出了開放黨禁的第一步,未立大功,亦無大過。但在後佛朗哥時代,要求變革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各方勢力對「平庸的舵手」,是沒有耐心的。
1976年7月1日,納瓦羅向國王請辭,將舞台留給了阿道夫·蘇亞雷斯。
擺在蘇亞雷斯面前的,是一個亂局。國王之下,保守派首領弗拉加、將軍梅利亞多、紅衣主教塔蘭孔、老長槍黨人希龍、流亡在外的加泰羅尼亞領袖塔拉德亞斯與共產黨人卡裡略,都各懷心思蠢蠢欲動,巴斯克分裂勢力也在暗處觀望,伺機攪局。
蘇亞雷斯明白,要告別佛朗哥時代,贏得政壇領袖的支持,遠比獲得民眾的歡呼更為重要。
在國王支持之下,他打破成見,大膽接觸反對派,調解各方訴求,「協商」成為了新政府的關鍵詞。《政治改革法》的順利通過,是對他的努力的最佳褒獎,它意味著民主化程序啟動,多黨競爭的格局勢在必行。
1978年,民主憲法在全民公投裡獲得88%的壓倒性優勢。西班牙迎來了曙光。
佛朗哥並未遠去
1975年底,西班牙就出現了清算佛朗哥體系的呼聲。
鐵腕人物遠去,出現撥亂反正的聲音順理成章,但清算佛朗哥的呼籲並非毫無阻力。不是所有人都擁抱變革,至少,僵而不死的右翼勢力對此不以為然。「懷念佛朗哥時代」,並非小眾思潮。
對多數西班牙人而言,佛朗哥時代充斥著強權與鎮壓,但也意味著秩序與進步。《發展計劃》和《穩定計劃》,讓1960年代的西班牙,迎來了近代史罕見的「黃金時代」。年均7%的經濟增長率、傳統工業復興造就「新經濟帶」、旅遊業令外匯滾滾,國民擺脫了內戰以來拮据生活的陰影。
習慣了王權統治的西班牙人,也沒有太多政黨合作的經驗。喬治·奧威爾那本著名的《向加泰羅尼亞致敬》裡,細緻描繪了大敵壓境之下,派系林立的共和派內鬥不止、清洗異己的荒唐往事,人們擔心這一幕會在後佛朗哥時代重演。巴斯克分裂者不時製造恐怖事件,甚至於1973年炸死了首相布蘭科,似乎也在說明,鐵腕統治對西班牙而言仍是不可或缺。
大銀行家、企業家與地主,多是佛朗哥時代的獲益者,他們掌控著經濟資源,唯恐變革會觸及自身利益。在國家命運的十字路口上,自動向右轉的人不在少數,他們不斷提醒民眾,改革一旦節外生枝,內戰時代的恐怖回憶就不會太遠。無論是既得利益的右翼,還是擔憂時代向後退的民眾,都在某種程度上習慣了佛朗哥時代,缺少擁抱新世界的勇氣。
不止如此,佛朗哥死後,他的黨羽依然盤踞在軍隊、警方與國民警衛隊裡,超過10萬名長槍黨人仍能合法持槍。這對民主化無疑是巨大的威脅。新國王登基後,召見的第一位政壇人物,就是長槍黨領袖希龍。
短暫出任首相的納瓦羅,也毫不掩飾自己對佛朗哥的崇拜。他曾在一次會議上公開宣稱:
「只要我還在這裡,或在西班牙的政治舞台上,就永遠不會放棄自己作為絕對的佛朗哥主義永恆傳人的身份,絕不會有其他立場!」
卸任後,他也曾多次拜謁佛朗哥陵墓,坦言自己很希望能從冥冥之中請回元首的靈魂來主持大局。
納瓦羅只是眾多從舊時代過來的官僚們的縮影。佛朗哥數十年來在西班牙留下的印跡,短時間內是難以抹去的。某次選舉會議上,首相蘇亞雷斯穿過人群,一位老長槍黨人忽然挺胸收腹,肩膀一振,腳跟併攏,「啪」地應聲立正,用老式語言大吼一聲:
「長官,卑職在此聽令!」
這「老派」的一幕,足以說明佛朗哥時代的烙印之深。
保守者可以依靠的核心堡壘是軍隊。國王敦請自由派將軍梅利亞多入閣,各派右翼勢力就自覺地向軍隊保守派靠攏,羅織對梅利亞多不利的材料。政府與軍隊的齟齬顯而易見,雙方明裡暗裡不停角力。蘇亞雷斯將首相辦公室裡一人高的佛朗哥肖像撤下,曾引發將軍們的暴怒。民主化改革提上日程後,右翼將軍們維護佛朗哥的立場仍然堅決,海軍上將達維加明確表態:
「我的良心是清澈的,民主改革將在佛朗哥主義的合法框架內進行。」
1978年,佛朗哥逝世3週年之際,民主大局已定,部分躁動的軍人決心鋌而走險。國民警衛隊的特赫羅中校策劃了「銀河行動」,準備將蘇亞雷斯首相與內閣成員一網打盡,扶植一個「救國政府」。行動尚未展開,陰謀就敗露了。特赫羅等人被捕,但由500名軍官組織的佛朗哥紀念活動仍照常舉辦。
政變未遂的特赫羅,僅被羈押了7個月,就回到了軍隊任職。這為1981年政變埋下了伏筆。
1981年初,蘇亞雷斯在左右翼和分裂勢力的圍攻下左支右絀,辭去首相之職。多年來,國王與首相如履薄冰,但要在西班牙國內200多個政黨和不計其數的地方勢力組成的政治迷宮裡穿行,絕非易事。
2月23日,在首相權力交接的會議上,特赫羅捲土重來,帶領200名荷槍實彈的憲兵殺入會場,扣押了與會人員。同銀河行動如出一轍,政變沒有經過縝密籌劃,特赫羅聲稱將建立軍政府,但並無詳細計劃,甚至連拖哪位頭面人物下水都不曾考慮。
西班牙政治史上意義重大卻又略帶黑色幽默的一幕出現了。當政變軍官振振有詞疾呼「為了祖國」時,胡安·卡洛斯一世發表電視講話,譴責了政變。特赫羅束手就擒,國王因捍衛民主博得了民意的好感。
國王挽救了民主。但1975年以來右翼的掙扎也表明,佛朗哥尚未遠去,而是住在許多西班牙人心裡。
1976年被胡安·卡洛斯一世任命為首相
為了未來,迴避清算過去
喊出「為了祖國」的人,絕不止特赫羅。這個冠冕堂皇的說辭,遠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就曾風靡,對於經歷過內戰的西班牙人來說,可謂再熟悉不過。單看海報與標語,其實很難分清西班牙內戰裡的國民軍與共和派。他們的話術風格與宣傳技巧驚人相似,都擅長假祖國之名行屠戮之事。
內戰勝負底定後,佛朗哥設立了勝利節、暴動節、首領節、陣亡者節,動員數萬政治犯修建了烈士谷,包括一座高達150米的十字架。對昔日的敵人,佛朗哥痛下殺手。短短幾年裡,至少有60萬人流亡海外,其中不乏知名的科學家和文藝精英。來不及出逃的人,只能接受厄運,數萬退伍士兵被以戰爭罪判刑,20萬西班牙人死於公開行刑或監獄裡的食品藥品短缺,被秘密處決的人數至今難以統計。罹難者大多隨意掩埋在田野溝渠之中,數十年裡無人問津。佛朗哥禁止民眾在公開場合對共和派死難者寄托哀思,失敗者的內戰往事,成了一片長期的記憶禁地。
民主化之初,國王與首相急於頒布大赦令,希望將自由還給尚在人世的政治犯。至於那些沉痛的歷史記憶,政壇上下默契地選擇了擱置不議。改革千頭萬緒,國家前途未卜,歷史記憶的記錄、平反與研究,遠非當務之急。執著於此類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