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眉梢不是一場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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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角眉梢不是一場誤會

眼角眉梢不是一場誤會

殷梅梅到師大旁聽之前,已經畢業工作兩年了。男友江錦文托人將梅梅插在九八級英文系的三班,同學都是些十七八的活潑孩子,只梅一個旁聽生。

錦文第一次不在她身邊為她安排一切,閒來梅梅只一個人靜靜在圖書館裡讀書,竟不大想起他。新環境裡的一切都於梅梅有些格格不入。梅梅專科時讀的是中文,這次研究生報考的也是本專業,英文已經許多年不曾抓起。每週一次的語音課令梅梅頭疼且尷尬。

一個眉眼頗有幾分清朗的男孩子在課上卻尤其地活潑。連傑似乎永遠都穿著不同質地的白襯衣。梅梅注意到有一半以上的女生對他都似乎一樣地關注。一次那男生提起風靡的瘋狂英語的盒帶,同時就有幾個女生笑著答應要借給他。梅梅冷眼看著,只低頭繼續看她的書。梅梅恆久地不說話,她的特殊身份將她與同窗們薄薄地隔了層保鮮膜紙,看似透明,卻密不透風。然而那男生的笑容似乎很有穿透力,待教室裡人靜的時候他竟又回頭問梅梅她是否也準備買這盒帶,若買的話可以幫她一起買。梅梅只好笑著說不用,她的英語不過是用來應付試卷的,與他們這些專業生大不相同。男生索性又問起梅梅的具體住址,因為知道學校規矩旁聽生是不安排在宿舍的。梅梅答在校外一個中文系教授家裡租了一間房。男生便脫口道改天我去拜訪你,不介意吧。雖加了個「吧」字,那語氣卻是陳述句,不容置疑的。梅梅一愣,淡然一笑。

連傑在一個悶熱的夏夜實現了他的第一次拜訪。教授夫人敲開梅梅的門,告訴她來了位男性客人。梅梅匆忙間只換過睡裙,剛洗了頭,一頭濕漉漉的長髮披在肩後。連傑在客廳裡與教授談得正歡,見梅梅出來,來不及地站起來。梅梅倒沒料到真的是他,只好笑笑,隨他出來。

兩個人沿著路燈下行走,高知識分子的住宅群間常傳來孩子練習鋼琴的聲音,小小的手指滑過琴鍵,流淌出悠揚而寂寞的旋律。從前與錦文在一起的時候,常常是錦文在說,梅梅微笑著聽。然而連傑不一樣,連傑在努力地逗她開口。梅梅其實與讀大三的連傑同歲,認真算起來,只怕梅梅還要小上幾個月,只是兩年的社會經歷使梅梅在面對連傑時不自覺地老氣橫秋。

「你的長髮真漂亮。」連傑說。

梅梅淡淡一笑。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女孩子這麼長的頭髮,留及腰的長髮一定很辛苦吧?」

「還好。」

「你有沒有想過換一種髮型?也許你短髮也很漂亮呢?」

「哈?」梅梅詫異轉頭看連傑。後者一臉預謀地壞笑。「為什麼建議我剪頭髮?」

「因為可以做掐兒埃」

「掐兒?」

「就是,你們南方人說的毽子。」

梅梅彎腰,握著嘴笑到肚子痛。天,這是個什麼樣的男孩兒喲!梅梅笑,連傑也笑,停下來看住笑得失去矜持的梅梅,然後踢飛一粒小石子,意外地蹦出一句,「週六我請你去溜冰吧。」

梅梅只靠在樹下,剛才那笑意還未自嘴角完全散去。她突然想難為一下這個男孩子,於是不動聲色地轉了轉眼珠,異常乾脆地答應了。

連傑在學校溜冰場門口等到的不是一個素衣素裙的梅梅,而是一群色彩繽紛的鶯鶯燕燕。薔薇打頭,遠遠地亮著嗓子喚道,「喲,連傑,你今天想起來請我們這麼多女生溜冰?今天太陽可沒打西邊出埃」

一片哄笑聲裡連傑有些摸不著頭腦。梅梅只立在一邊靜靜兒地抿嘴笑。幸好女生們的唧唧喳喳雖然叫人煩惱,卻也慢慢地將事情始末倒了出來。原來黃昏時有人看見黑板上的留言,說今晚本人自願請前次借盒帶的女生溜冰,餘者若願意隨行,皆同此待遇。署名連傑。

連傑哭笑不得,知道必是梅梅在耍她。只是來既來了,學校溜冰場又素來便宜,不過多破費幾塊錢而已,索性圖個熱鬧。週六的溜冰場人來人往,有幾個男生在場中間練習花樣溜冰,吸引了許多人圍在欄杆外看。薔薇幾個膽大的女生也開始玩起搭火車,每人將右手搭在前面一人的肩膀上,成串的糖葫蘆似的呼嘯而過。連傑見梅梅一個人倚在欄杆邊,並不下場,便一個漂亮的滑步溜過去問,「為什麼不玩?」

梅梅只笑,並不說話。

連傑突然想起一句話,自己先笑了一聲,「去年畢業的一位師哥說,但凡會說話的女孩子一定不可方物。但是不會說話的女孩子,才叫尤物。」

「所謂尤物,怪物,不可解之物也。」

連傑一愣,梅梅倒笑了。恰在此時薔薇她們的糖葫蘆呼嘯著穿過,薔薇大聲地招呼連傑,「哎,你玩不玩?」

見連傑不答。薔薇停下來,和那幾個女生打了個招呼,自己一個人利索地劃過來。然後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說,「連傑,聽說你溜冰很好,帶我溜雙人吧。」連傑答應了,兩人溜著一樣漂亮的步子進入場中。連傑在中學時曾在一家溜冰場裡打工,來回遞送東西都是穿著溜冰鞋呼嘯來去。薔薇的技術雖不高,但悟性很好。很快兩人就配合默契。欄杆外的人漸漸地就轉移視線,給他倆叫起好來。連傑偶然一個回身,看見一身淡綠的梅梅不緊不慢在場邊溜著,眉眼間說不出的寂寞,那股神情一下子釘在連傑心上,竟久久不能忘。

平靜的象牙塔生活不久就被新聞裡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被炸所驚破。同學間紛紛傳說輔導員在外面做鎮壓呢,系裡許多學生都耐不住要遊行了。隱約有人壓低了嗓子說恐怕不大容易,當初鬧事的時候這所學校在中央是掛了號的。這許多學生鬧事,還不早禁了。又有人說學生會已經去政府申請了,或許竟能批下來,誰知道呢。

到處亂糟糟的。海報欄裡貼滿了藝術系學生新作的漫畫,以及一幅幅圖文並茂的聲討檄文。學校外教們的宿舍樓下聚集了許多中國學生,神情激昂地發表著許多演說。美國教師們都躲在屋子裡不敢出門,最後打電話叫教務處來協談了事。梅梅那時恰經人介紹認識了一位美國來的年輕女人,每日裡與她四處遊玩,權作導遊之意。然而政治氣候一緊張,連梅梅出門都要被上了年紀的老人在背後指指點點。

第三天晚上系裡的遊行終於經正式批准了。許多的年輕學生在校西門口集合,然後由幾個慷慨激昂的男學生引導著按照既定路線遊行。隊伍到處,許多沿街居民甚至將家裡的陶瓷面盆取出來,叮叮噹噹亂敲一氣,嘴裡也不知喊些什麼。遊行的學生倒忍不住都笑了,一片哄鬧。

那夜裡梅梅原本不打算去的。錦文早早打電話來叮囑她切不可趟這個渾水,連那個美國女人的導遊工作也早早辭去為好。相識三年,梅梅從不曾忤逆過錦文。因此那夜梅梅本是早早地回屋裡預備睡下了。只是梅梅借住的那家主人也興沖沖地要出去,臨走不忘招呼一聲梅梅,喚她一起去。說是國家大事,怎的年輕人反倒沒他們上了年紀的有切膚之感。說的梅梅坐不住,也收拾了一會跟出去了。

遊行隊伍浩浩蕩蕩地經過校門口的時候梅梅恰巧出門,只看見幾個年輕男生鼓舞著鮮艷的旗幟過去。人群裡依稀有相熟的面孔,本班幾個女生招呼她,梅梅便索性走進隊伍,只顧著說話,不知不覺竟一直走過了三四條街。梅梅這才覺得有些晚了,況且是週四,是錦文撥例行電話來問安的日子。正準備轉身,忽見一個穿白襯衫的身影欺近前來,詫異道,「你怎麼也來了?」

梅梅一時就有許多的話堵在喉嚨口。——我怎麼就不能來了?哦,這原是你們正經學生的事兒,我不該插進來的。原來你也知道我不過是來旁聽的。我還後悔自己不該來呢,來了白被人笑話。千頭萬緒,都堵在嗓子眼裡,一句也逃不出來。

連傑若有所思地頓了一下,想了想,又笑道,「不過,你來了,可真好。」

這下子梅梅的那些話便如殘雪見了春陽一般,全都不見了。梅梅抬起眼,看著連傑,言語突然間失了它本來的意思。兩人互望著對方,雙方眸子裡由訝異、驚奇、感動、探究最終轉為歡喜,這中間交了無數個不見硝煙的回合。電光火石間梅梅居然還有空暇想起林語堂在寫《京華煙雲》時只給曼娘與平亞的愛情兩句簡短對白。這對兒青梅竹馬的戀人久別重逢在平亞的病榻前,隱密多年的愛情悄悄綻放。「平哥,我來了。」「妹妹,你可來了。」然後林語堂便說這對白在平亞來說,便是厚地高天也不足以比擬。言語在愛情面前原是毫無意義的。梅梅突然被自己的想法驚嚇到,回過神來看連傑。後者見她別開眼,也忙轉頭笑道,「光顧著說話,大隊伍都跑到前面去了。」

梅梅眼尖,看見一縷紅暈正順著連傑清瘦的顴骨蔓延,一路蔓延至白襯衫領口內的脖項,將整張臉都燒得紅了。發現梅梅在看他,那紅暈愈發地放肆起來。梅梅沒好意思,低了頭,竟恍惚覺得自己也在發燒。

後來兩人都沒再趕那隊伍。連傑提議送梅梅回家,理由是天太晚了,怕不安全。梅梅沒有拒絕。一路兩人靜悄悄地走在盛夏碧綠的梧桐下。路燈透過葉子打在人的臉上,色彩斑駁,有著油彩畫裡的美麗。練鋼琴的孩子仍在黑白琴鍵裡消磨掉他們的童年。梅梅細細側耳聽去,今夜竟依稀夾雜有古琴的聲音。那高上流水之音穿過歷史的層層沙礫,游在空氣靜謐的夜。

連傑試了很多個話題,最終終於放棄。離梅梅住處還有一百米的時候連傑立住,低聲問,「我抽支煙,可以嗎?」梅梅不置可否。不遠處校園裡的喧囂漸漸沉寂下去,想是遊行的學生們也已經回來了。連傑開始漫無目的地說起一些陳年舊事,說起高中時曾心動過的女孩子,說起與他素來要好的幾個兄弟,最後因梅梅問起他的家鄉,連傑便說起齊齊哈爾終年覆蓋的雪,以及雪一般皚皚的鶴群。每年總有一些人因挽救陷入泥沼的丹頂鶴而死去。有些人連傑不認識,但有些卻是他所知道的。家鄉的天空很美,可是他卻要逃離那片天空,將自己了結在冰冷堅硬的城市,連傑總結似地說。於是梅梅想起自己,十八歲遇見錦文,後來分配在同一個小鎮工作。素來心高的錦文卻不願意在機關裡終老,在去年考上一所赫赫有名的學校讀研究生。梅梅不得已,也只得半強半拉地跟了上來。將來他們恐怕也是要在冰冷堅硬的城市裡終老一生的。家鄉很美,卻貧窮。

第五根煙蒂慢慢在指間滅了溫度。連傑扔掉煙蒂,看著梅梅,突然笑了,「你有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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