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當時是惘然
坐在他坐過的位置上,依舊可以清晰感受到他身體的溫度,再也無法感受的,只是他曾經給過她的溫暖。
2002年夏
不過認識一個多月的時間,也說不清楚究竟為什麼和陳明非就那麼熟了起來。寶心覺得那種熟稔是天生的,是和時間沒有任何關係的。
一個月前,寶心在應聘途中碰到陳明非,她進那棟大樓,他從大樓裡走出來。寶心並沒有注意他,拿著報紙上的廣告在琢磨著公司應該在幾樓。陳明非從她身邊過去,不曉得為什麼又折回身來,問,是去「視線」應聘的吧?
啊,埃對。寶心看著眼前比自己高了半頭的男人點著頭,卻忽然笑了起來。
陳明非並不難看,白皙的皮膚柔軟的嘴唇,穿白色襯衣,二十六七歲的樣子。只是他長了一雙很好笑的眼睛,那麼小那麼小的,瞇起來的時候像正午陽光底下的貓。笑什麼,陳明非說你看你,穿著背帶褲就來應聘了,顯得多不重視埃
是嗎?寶心低頭看了看自己褲腳捲了好多道的背帶褲。我沒想那麼多,正忙著寫畢業論文呢。
陳明非理解地點了點頭。也沒什麼關係。5樓,502,上去吧。
說完陳明非背著那只看起來有點份量的黑色挎包在太陽底下朝街中走去。
寶心一直看著陳明非的身影想,這個人怎麼這麼好玩呢?長得好玩人也好玩。
那天寶心沒想到竟然那麼簡單就被聘用了。新成立不久的廣告公司,做紙上媒體,正四下招兵買馬,寶心應聘文案,這對已經有過許多文章發表的她來說,原本簡單。因為她出色的文字,著裝的不合時宜被寬宏地原諒了。
第二天寶心換了稍稍正規的衣裝去上班,推開門,正對的,便是陳明非那雙不可思議的小眼睛。寶心愣了一下,繼而笑了起來。
算是正式認識了陳明非。廣告部的小負責人,一臉誠懇沒脾氣的笑容,有點南方男人的那種溫婉隨和,和一點的較真。
上班的第一天,午飯時間,陳明非從隔壁過來推開寶心辦公室的門,問,要不要帶午飯啊?隔壁有家排骨米飯很出名,味道也不錯。
要。寶心說,排骨要瘦一點的,米飯要小份。說話時頭也沒有抬。
陳明非好脾氣地答應著走了出去。旁邊比寶心早過去一個月的同事疑惑地問寶心,你跟他很熟啊,以前就認識?
不啊,剛認識。寶心依舊沒有抬頭,整理著桌上一堆文字打印稿。又下意識地想了想說,不過真的好像認識很久了,說不定上輩子,他是我家親戚。
同事笑。
那天起,陳明非很自然地成了寶心的私人保姆,飯是每天要帶的,不帶飯就帶著人出去一起吃,好像天經地義。碰點什麼小事情,要麼打電話,要麼拉開門在樓道裡扯著嗓子喊陳明非的名字,喊不了兩聲,陳明非準會瞇著小眼睛用最快的速度在寶心眼前出現。若是有事外出,陳明非也必定會先跟寶心打個招呼,跟著是一大通的叮囑,記得到時間吃午飯,下班早點回去別貪玩路上不安全之類的話,複印機一樣複印了一遍又一遍。
寶心分析過,這個人,從一開始就沒有過距離,兩個人碰到了,說話,笑,又碰到,好像是生命中演練過很多遍的片段,渾然天成,一點人工雕琢的痕跡都沒有。那種深刻的熟稔,甚至掀不起一絲的波瀾。
並不是愛情,也沒有人誤解為愛情,即使偶爾開全體會,因為地方小凳子不夠坐,寶心和陳明非擠在一張凳子上,甚至趁人不注意乾脆坐在他的腿上,也沒有人認為他們在戀愛。大家眼中,也不過是一種偶爾忽略了性別的親密關係。
愛情不是這樣的,愛情是有點神秘兮兮的緊張的,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是私人的隱秘的有點危險性的,而不是這樣直白、直接、無遮無攔,風走平原一樣地安靜祥和。
寶心知道。誰都知道。
也因此,寶心承受著陳明非的好,保持著和他的親近親密親愛,肆無忌憚。這是一種不需要防備的感情,寶心喜歡的是另外一種男人,那種鋒利的,略帶冷漠氣息的,果斷的,很男人的男人。而不是,陳明非。
2003年夏
日子如此,轉眼便過了一年,寶心和陳明非的關係保持著穩定。時不時地,寶心還四下張羅著給陳明非相親。陳明非也真是順著寶心,每次都配合著她瞎折騰,請那些不知寶心在哪兒淘來的來歷不明的女人吃飯,一點反抗意識都沒有。
寶心自己呢,不知從哪天起,竟然慌裡慌張地瞄上了一個叫瀋陽的男人。
瀋陽姓沈名陽,名字代表了出生地。一個地道的北方男人,高大英俊,稜角分明的輪廓,眼睛不大但目光犀利。話不多,帶著北方特有的雪花的味道,果斷利落,有一點冷漠。他是公司一家新客戶的策劃經理,和「視線」簽了三期數額頗大的單,那段時間,幾乎每天待在「視線」,穿梭於各個辦公室之間。
寶心第一次看著這個男人時,心臟隱隱地清晰地動了一下,又痛了一下,然後下意識地將自己穿了平底小拖鞋的腳藏在了寫字桌後面。腦子裡飛快地閃爍著這樣的歌詞:誰讓你心動?誰讓你心痛……
這才是愛情。從16歲那年第一次看現場演唱會,在齊秦的聲音裡看著他那張冷漠而滄桑的面容淚流滿面的時候,寶心就知道自己想要哪一種男人。他必定是有能力讓她心動讓她心疼讓她流淚的。不似陳明非帶給她的,永遠是恆溫的溫暖,那種溫暖那麼容易讓人麻木而沒有激情。現在,他來了。
2003年的夏天,寶心驟然之間像只破繭而出的蝶,忽然變得花枝招展起來。一天一個髮式,一天一套衣裝,費盡了心思把瀋陽要的文字處理得精緻漂亮,每天暗示陳明非拉了瀋陽一同吃午餐……瀋陽的目光終於開始越來越多地在寶心身上停留起來。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瀋陽滿意地續簽了第二筆業務,為了慶祝,公司舉辦了小有規模的晚宴。寶心用了足足半天的時間將自己裝扮得明艷一如曾經的戴妃,在宴會中款款出現。
陳明非目瞪口呆地看著寶心,怔怔地問,你可是寶心?你的背帶褲呢?你的馬尾辮呢?你的小拖鞋呢?
寶心狡黠地笑了。
陳明非好似鬆口氣,還好,你一臉的壞笑還在。
寶心自然沒有空閒和陳明非插科打諢,她的世界裡已經沒有多餘的地方擱置其他,只一個瀋陽,已經滿得要溢出來。
那晚,寶心揮發全部光澤,終於使得瀋陽意亂情迷,不等終場便攜得美人去。
最後離開的是陳明非,主動留下來和服務員收拾一地的凌亂。
2003年冬
沉迷在愛情中的寶心瘦了一些,愛一個那樣的男人是要付出許多辛苦的,因他的心底的確有份冷漠,不主動,不會哄女人,不表達,不細心……可是又有什麼關係,她喜歡這個男人,他們在一起,寶心摸著瘦了一些的臉,依舊心滿意足。
有段時間顧不得陳明非了,沒有空跟著他問東問西,也沒有空跟著他吃這吃那。時間都用在和瀋陽之間的路途上,他不來找她,她自然要去找他。
有時候陳明非也會見縫插針地擠了點時間對著寶心小心翼翼地看,不知道想要看出些什麼門道,又好像沒有什麼要問,憋半天說,寶心,你也不帶我相親了。
寶心冷不丁就被逗笑了。陳明非的眼睛真小,又總是瞇著,大冷的天裡看著也是暖洋洋的,容易讓寶心笑。只是笑片刻,又飛快記起關於瀋陽的什麼事來,一句話不說,就箭一樣射了出去。
從愛瀋陽的那天起,寶心就開始患得患失。
一個這樣的男人是容易讓女人患得患失的,寶心每天都在用功,她知道她還沒有徹底將瀋陽收到帳下,他也喜歡她,但還沒有給她一個承諾。
寶心不放心,時時刻刻警惕著。
2004年夏
因為一個大事故,「視線」吃了一場官司,之後堅持了兩個月,宣告破產了。有了工作經驗,寶心並不發愁去處。而陳明非也被一家大家電集團的廣告部挖去。每個人的結果都不那麼悲哀,只是有些不捨。
陳明非幫寶心收拾了東西,又一路送回去,一句話重複了二十幾遍,記得給我打電話,我不換號,肯定不換。
寶心點著頭應著,不捨的是「視線」,並非陳明非。當初離開父母都未覺得不捨,彼此之間太親近了,很多俗氣的東西也就沒有了。
一定記得埃陳明非離開前又大聲叮囑了一句。
知道啦。寶心不耐煩地說,這麼大點兒的破地兒,我還怕每天碰著你呢。
陳明非瞇起小眼睛點點寶心的額頭,關上車門離開。
寶心被他的小眼睛逗笑了,笑過了抱著自己的紙箱上樓。走上36個台階,左轉,拿出鑰匙開門,屬於她和瀋陽的門。
鑰匙旋轉,門卻沒有打開。再轉,依舊沒有開。門在裡面反鎖了。
心忽然一沉,嘩啦一聲,手中抱著的箱子跌下來,裡面的林林總總頃刻散了滿地。
2005年夏
寶心擠上公交車木木地用力向後擠去,擁擠中,卻冷不防被一隻手拉得停了下來。
寶心,真的是你!
轉頭,寶心看到身邊左側坐著的陳明非正驚喜地瞇起他的小眼睛。
竟然一年了。整整一年,寶心沒有打過陳明非的電話,好像也沒有記起他來,城市真的很大,一個人說不見真的會不見了。世界又真的很小,十幾平方米的公交車上,他能在很多人中準確地拉住了她的手。
寶心笑了,忽然覺得無話可說,從哪兒說起呢?
陳明非卻拍了拍自己的腿,坐這兒吧。
寶心怔了怔,又笑。陳明非依舊穿了深顏色的西褲,那樣地熟稔。他竟然還記得,好像一個習慣。
寶心坐了下來,旁邊有人詫異地看著他們,兩人不管不顧,陳明非的手自然地環住了寶心的腰。
公交車晃晃蕩蕩地行駛著,陳明非抱著寶心的路途中,他們沒有再說一句話,沒有問起各自的生活,好像三年前會議室的角落,她偷偷坐在他的腿上,不敢喧嘩。只是寶心心裡異常地清楚,彼時,他們都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她經歷了瀋陽,帶著那個冷漠的男人留下的冰冷的傷。而他也許正在經歷著一種平淡的幸福,總會有聰慧的女子,曉得珍愛溫暖的感情。哪怕看起來,不太像愛情。
陳明非在寶心乘坐的第三站下了車,他將她放在自己的位置上,朝著後面擠過去,只是拍了拍她剪了短髮的腦袋,這一次,他沒有再說記得給我打電話。
坐在他坐過的位置上,依舊可以清晰感受到他身體留下的溫度。寶心看著窗外,眼淚開始撲簌簌地落下來,她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感受的,是他曾經給過她的溫暖。
如何會不認可當初有過愛呢?只是愛在當時是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