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期
(一)
「丟,丟,丟手巾,悄悄的放在小朋友的後面……」小女孩揮著手絹仰著鮮紅的臉在唱,稚嫩的神色上綻滿了笑容。幾個小男孩圍坐成一圈,傻傻地咧開嘴巴,絲毫不顧及明艷的衣服上沾滿了髒兮兮的塵土。
多可愛的孩子。多美好的年齡。
我也乾脆坐在水泥台階上了,只看著他們在鬧騰騰地又唱又跳。也咧開嘴巴扮成了個傻乎乎的女人。絲毫不顧及匆匆而過的路人詫異的眼光,和衣服上的塵土。
衣服早已很髒了,皺巴巴的。我總這樣,一件大好衣服總要被我弄得皺皺的,或者被釘子給掛破,鞋子也穿得底要被磨穿,整個兒窮酸得像一個破落戶兒的時候才肯換身新的。我也總看見孩子便心裡喜歡,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摸摸他們的頭髮和臉蛋,忍不住想看他們的笑,忍不住幻想以後也要養那麼一群的小傢伙。如果有錢。
「阿姨」,兩個小傢伙湊過來,舉著兩條顏色很新的紅領巾,「你說我們的紅領巾誰的要紅一些啊?」多麼清澈的眼睛。我感概。而他們卻叫我阿姨了。「是我的1「我的1他們爭吵不休。我抓著兩條紅領巾比給他們看,「是一樣紅呢,真的,就是一個樣子的。」他們便又跑開了,背上的小書包也一跳一跳的。留我一個在後邊笑的出神。
小學時候老師總會教導,紅領巾的顏色是用革命烈士的鮮血染紅的。其實血哪是那種顏色呵,血的顏色要暗沉多了,凝固著無法與那種明艷可流動的鮮紅所比擬。它的暗紅只會叫人心痛。
於是,我的笑容裡便摻進了心痛的影子。
(二)
揚子,你要乖一點,對自己好一點。我想你幸福。
莎莎總這麼說。我說幸福是個太奢侈的東西。
那你至少要平靜。
她對我說要平靜,卻連自己能否平靜都不自知。她不似我,我早已是一個安於現狀的女子,而她,卻要在激烈裡尋覓生命的痕跡。只是她想擺脫而無法自控。
人都是那樣吧,給自己預設了太多美好的東西,有朝一日,發現難以親身實現,便不自覺地把願望寄托到了別人身上。彷彿把這點希望注入所希翼的人的身體裡,然後,便可取出獲得同等的效果,感同身受。這樣的心情我明白。
於是,我便說,好。
(三)
莎莎的父親常給我寫信。言語簡單晦澀。
內容無外乎要我照顧好莎莎,言辭間卻顯出對我更熱切的關心,偶爾還提及我的身世家人。我恍恍惚惚省略過,回信說一切均好,勿牽掛。心裡淡淡悵惘。
身世家人。
記憶中有一個名為皮皮的女子,容顏美麗而憔悴,搽很白的粉,塗很艷的口紅。她給我最多的感覺就是淒艷,淒涼而瀕臨凋謝的艷麗。她經營著一爿小店,很多的飾品,手工的絲線墜子曾吸引了一條街的女孩。她們常常把它送給心愛的男孩,期盼用絲線裹住他的心。
記憶中還有一個男人,是個廣告製造商。天生的流浪氣息卻掩不住他對皮皮的癡戀。沒有糾纏,只有等待。男人叫王傑郗。
他們曾經有過一段婚姻,有一個共同的孩子。也許還有過愛情。
而我,揚子,是他們共同的女兒。
(四)
又是做夢。
美麗傲氣的女子終究愛上了一個男人,從此全然屏棄對前男友的頤指氣使,變成一個溫馴綿羊。男人便放肆起來,拿出大堆三從四德的規矩令她學舌。表情猙獰可現。女子呆立窗前,如瀑黑髮傾瀉在蒼白的睡袍上。她居然慢慢地應允了。
我抹了額頭一把冷汗,把燈開得透亮。
又是午夜時分。小時侯也常在這時醒來,對著皮皮號啕大哭。然後她便安慰我,唱變調動聽的兒歌。而夢的內容有所不同。那時只會看見一個小孩不停地奔跑,跑過的地方都深深塌陷成了懸崖,然後有幢幢黑影壓過來,孩子便跳了下去。深淵無底。夢的涵義也不同麼?我疑惑了。
「滴滴滴」。QQ呼叫的聲音格外清晰。又是林恩。
揚子,我失戀了。
哦?恭喜。
你可真不鹹不淡的。
這是報應。真難為你了,還會使用「戀」這個字兒。
那是因為我在你的教化下有了長進,從此甘心寂寞。
他愛的女人離開了他,叫他的情感無所依傍。只是寂寞得無法自己。便常常帶女孩子回家,每個持續時間不超過三個月。抽煙抽的很凶,每次都彷彿要把世界給吸進去然後把肺給吐出來一般。沒有優雅可言。
我說早上醒來看見不同的陌生的臉龐在枕邊,是否會感覺恐慌?他不言語。我再說,你這傻逼,你以為當個鴕鳥便可以天下太平了嗎?
他答非所問,揚子,我想我要愛上你了。
(五)
下班時間我總看很多的心理書,總在別人面前裝心理分析的專家,總幫別人解夢剖析事態情狀。
偶爾也給自己解析。
弗洛伊德說夢是達成願望的一種手段,而我卻只在奔逃裡發現恐慌和逃避。現在又有了屈服。
換種角度說是安定,可那安定的生活中充斥的是不平等的愛,沒有幸福可言。是否值得?
(六)
莎莎難得的開心了,眉飛色舞的神情簡直叫人妒忌。
我笑她,看你這傻樣,天上掉餡餅啦,我是不是要分一杯羹呢?
揚子,他給我寫信了,寫了兩頁呢,你看,你看。
就那麼薄薄的兩張紙,黑色的字跡散佈得零零落落。只有一些客套的話語,冷淡疏離,什麼實質性的內容也無。譬如「很久不見了,你還好嗎?」說「還好嗎」有個屁用,他明知她不好還要裝出事不關己的樣子,明知自己做的事情對她意味著什麼還要做出關心的樣子,真真叫人噁心。
何必?
我擠出笑容,多好,你寄出的信終於被他收到了。
是啊,還貼了那麼多郵票呢,肯定是為了讓信到得快一些的。莎莎臉上幸福的神情令人不可置疑。信封背面貼滿了外國郵票,新加坡的郵戳,日期已久遠。甚至在我的眼裡漸漸泛黃。
我真想上去甩她幾個耳光讓她清醒,這個男人早就不愛你了,他早就變心去了外國另娶美嬌娘了,這個信不過是為了敷衍你為了不讓你再源源不斷寄信過去騷擾罷了,你看那信的結尾都說要搬家了呢,你還不明白麼?
可我真不忍心讓她清醒了。她眉飛色舞的神情叫我心酸。
或許我們一直都是明白的,只是不願意去相信而已,寧願被幻象中的美麗來麻痺自己以求獲得虛幻的幸福。即使虛幻,但至少也是幸福。
尤其對她而言。
於是,我推著她的輪椅說,我們去曬太陽吧。
(七)
今天我也開心了。
皮皮專程來看我。依舊濃妝艷抹的,還做了頭髮。與我這個懶散的女兒實在不同。
我拉著她去莎莎的餐館裡吃飯,然後三個人一起話家常。莎莎的母親很熱情,叫人弄了一桌子的菜,說是請我們,以此來表示對我照料莎莎的謝意。
皮皮說我準備結婚了,準確地說是復婚。我抱著她親了一口,父母團聚,做女兒的暫且歡喜一下吧。而她並不見得很快樂。她總盯著我和莎莎的臉發呆,眼睛潤潤的,眼角的魚尾紋明顯可見。到底是四十歲的女人了,再厚的粉也掩不住歲月的痕跡。皮皮老了,終於想安定了。
她說,你們倆真像姐妹,莎莎,你父親可好?
他一個人在外,一年難得回一次,大致還好吧。
我不做聲。
回到我的房間,我說,媽媽,他還好呢,常寫信過來,信裡也會掛念我們母女。
她從脖子裡掏出一個絲線墜子,麥秸做的墜子可以打開,中間有一個小小的已要褪色的老照片,年輕的女人和男人的合照,笑容甜蜜青澀。年輕的皮皮和王家社。
王家社,我的生父,莎莎的父親。
(八)
揚子和莎莎真的是姐妹。
皮皮年輕時有了王家社的孩子,兩人無奈不能結合。她不忍打掉我,便匆匆嫁給愛她的王傑郗。她是想要給我一個安定的家的,可年輕氣盛的她不會為別人的愛而屈服,她寧願守著一爿小店過日子,她喜歡看著青春洋溢的女孩子從那裡得到快樂,她想讓自己一直唇紅齒白容顏美麗。可她不是歲月的敵手,她老了,於是她在恐懼中屈服了。
現在,她抱膝哭得如受傷的野獸悲鳴。眼淚肯定把她的妝弄糊了,她肯定要變成個大花臉了,比京劇裡的臉譜還要滑稽。
我扯動唇角想笑。眼淚卻不聽使喚地掉了下來。
我也抱膝哭得如受傷的野獸悲鳴。只是我的臉沒花。我從不化妝。
(九)
林恩,我給你講個故事。
好。
三年前。
又是三年前,多麼俗氣的開頭。童話故事裡都說「很久很久以前」,結局都是「從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們中途歷盡千辛萬苦最終得到圓滿,愛情忠貞不渝可天荒地老,上帝是仁慈的主可化解一切災難。花兒和太陽都一般的紅。而我要在這裡講一個顏色蒼白的老套的故事了。
剛大學畢業的小女生愛上一個大她很多有家室的男人。他說妻子不瞭解他所以鬱悶所以想找個紅顏知己,而他並不想離婚。他只貪戀她的新鮮。當他得知她有了孩子後便卸下面具冷言相向。女孩不比她的母親只好去做了人流。當時有個年輕的男孩子一直說愛她說可以等她甚至說要去賺很多錢十年之後來娶她要給她最好的生活。結果,結果卻只有一個消息,他結婚了。娶了一個家庭富裕甜美單純的女孩。
三年。十年。
哈哈哈。多麼漫長的時間啊,開始時都以為可以忍耐孤寂的侵襲,殊不知,我們都高估了自己。
揚子,那都是過去了。我們還年輕,有資本可以重來。
還年輕嗎?林恩,那些孩子都叫我阿姨了,我的眉心都要有皺紋了。我都不敢化妝去掩飾,我怕卸下妝後會在鏡中看到一個明艷的女人撕下畫皮後憔悴蒼老的真面目。巨大的反差會令人崩潰的。
……
林恩,你說我還怎麼去相信愛情?從你說出「愛」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完結了,一切都到期了。你可以繼續尋覓你的真命天子,而我就不成。我的生命中的每一樣東西都有期限的。一切都已注定。
從此,半夜從噩夢中醒來的我便再也看不到那個閃亮的頭像與我說話了。
(十)
我推著輪椅陪莎莎一起曬太陽。
陽光真好,亮堂堂的溫暖無比。一群孩子在草叢裡圍個圈子玩丟手絹的遊戲。
我看得出神。莎莎突然問我:「你知道在出車禍的那一剎那我想些什麼嗎?」我白她一眼。真是掃興,這麼燦爛的日子講這些。「是他嗎?」「不是。是一片空白。」她的聲音很淡,「都說什麼死前想的是最愛的人,可我當時真的是什麼也沒有想的,知道完全意識到我的雙腿廢了的時候,我才感覺到什麼是悲哀。」
傻孩子,應該說直到他因為你的雙腿廢了而離開以後,才深味出什麼是悲哀吧。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候,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哈哈哈。
我在心裡狂笑,臉上卻不動聲色。
「丟,丟,丟手巾,悄悄地放在小朋友的後面……」清脆稚嫩的童音傳過來。孩子們仰著鮮紅的臉在唱,傻乎乎地咧開嘴巴,絲毫不顧及明艷的衣服上沾滿了髒兮兮的塵土。
做彼得潘多好,大人的世界是海盜,小孩的世界是鮮花,快樂的生命永遠不會到期。
我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