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丟失了三姐的新傘
祖宗留下的習俗:女人出嫁時是要撐新傘的,可是傘丟了,三姐就那樣低著頭在雨中出嫁了。三姐離婚了,聽到這個消息,我立刻登上了回鄉的火車,心中埋藏多年的隱憂變成了現實?我一路忐忑不安。冬天說來就祖宗留下的習俗:女人出嫁時是要撐新傘的,可是傘丟了,三姐就那樣低著頭在雨中出嫁了。
三姐離婚了,聽到這個消息,我立刻登上了回鄉的火車,心中埋藏多年的隱憂變成了現實?我一路忐忑不安。
冬天說來就來了。前兩天,天空還高掛著秋陽,冷不丁就來了一股寒流。回到鄉下,所有的光線、顏色、味道都涼颼颼的。三姐沒有打傘,站在挾雨的風中,身子單薄得像片樹葉。
坐在火塘前,三姐哭訴著這兩年的遭遇,接二連三的洪災,兒子因病夭折,丈夫絕情背叛……這樣的不幸讓三姐的每一個眼神都透著悲傷。我和三姐就是一根籐上的兩片葉子,互相熟透了。不用吭聲,她就知道我心裡想什麼,我默不作聲地聽著,希望這也是一種安慰。
沉默良久,三姐幽幽地說,我跟母親是同一個命,都是淋著雨出嫁的,一輩子都離不開眼淚的……我的心尖尖不由一顫,鬱悶多年的一些往事怎麼也壓抑不住,一齊湧上心頭。
母親一連生了三個女娃後,才終於盼來了我這個男孩兒,延續香火向來就是祖宗給村子裡的女人定下的無形規矩,我的降臨無疑是舉家慶賀的事,但三姐的出生卻伴著母親的眼淚、父親的沮喪。
老家的村子臨街,不多的田地,過多的人口。記憶裡,貧困就像村子裡的不治之症,儘管父母日夜操勞,生活依然過得相當艱難。三姐沒有讀完小學,就跟兩個姐姐下地勞動,同時,三姐還要負責照看我。因此,我的課餘時間總是跟三姐在一起。
為了餬口,母親常常到荷田去採蓮,蓮蓬成熟的季節,三姐就拉著我來到這片綠色汪洋之中。三姐雖只比我高出一頭,卻要挽著高高的褲腿下田採蓮。
在一個煙雨濛濛的日子,我正躲在村口的屋簷底下避雨,就見三姐邊哭邊從荷田邊飛奔而來,慘白的臉,恐懼的眼,那是一張面對死亡的臉,母親那天沒能走出荷田。沉下去時,只有三姐看著,瘋子般地尖叫,經歷著一個孩子完全無法承受的驚恐與無助,隔了十幾年的迷濛煙雨,我依然清晰地記得三姐當時的臉。
蓮花開開謝謝,失去母親的我變得脆弱而倔強。父親是個絕好的篾匠,但絕不是絕好的父親。我每天都跑到荷田邊靜坐,煢煢孑立地守望。父親從不過問我的行蹤,只是沉默地侍弄著各種竹器。這時,三姐卻異乎尋常地堅強起來,像長者一樣想盡辦法安撫我。我卻像跟誰賭氣似的,絲毫不理會她的苦心。好幾個傍晚,我就那樣低垂著眼簾,倔強地坐在街口,任憑三姐說什麼,只是木然地看著那些從荷田里出來的腳步,靈敏的、遲疑的、決斷的、歡快的,各種腳穿上各種鞋,黑的、灰的、土黃的、藍底碎花的,每一個腳步我都細細地數……一旁的三姐先是勸,再是求,然後就是哭,往往折騰到深夜,我才肯跟著三姐回家。
當另外兩個姐姐相繼出嫁後,三姐代替了母親出現在密密匝匝的荷田里。
家裡變得越來越冷清,父親常去周圍村子幹活兒,回來不是酗酒就是沉默。是那種受了重創後的自暴自棄,只有三姐,依然對我噓寒問暖,很少當人落淚。
孩時的天空很多雨,像止不住淚的怨婦,即使到了9月,雨水也很少歇氣。旁人下荷田的時候,三姐就戴著斗笠,披著蓑衣,像男人一樣一聲不吭地下田,從荷田里出來的三姐,像浸在水底的水藻,渾身帶著濕透後的疲憊,採來的蓮子,她又一袋袋背到集市上去賣,積攢下來的錢,三姐從不捨得花,往往在我開學的時候,她才從枕頭底下掏出這些零零散散的票子給我交學費。
轉眼我已小學畢業,長長的日子,完全是三姐支撐著過的。缺少父愛的我,意識裡「三姐」就是母親一樣的字眼兒,柔和而溫暖,無論是表情還是語調,三姐都像極了母親。尤其是冬夜,我睜開眼睛,總看見屋子裡漾著橘黃的光暈,漸漸地又漾出一個影子,似醒非醒之間,每次都差點喊一聲「媽」,這時三姐總會及時改變氣氛,開個玩笑,生怕我在深夜裡觸景傷情。
我開始自卑是在進入初中以後,貧困的家庭,落伍的衣著,時時困擾著年少的心靈。初一下學期的學費,我都交不上。大概從那個時候起,我開始怨恨三姐,怨她不能賺錢,甚至怪她除了採蓮就沒有別的本事。每次欠學費,我的怨恨就與日俱增,老跟她賭氣。
那天早上,我正背著書包準備上學。三姐抬頭看了看天,說:「帶上雨傘,天很低埃」我頭也不抬就往外走,三姐擋住我,一臉驚詫。我心裡卻相當委屈,那把木柄黑布傘早已破舊不堪,傘頂還有塊搶眼的補叮同學們一路上打開的雨傘就如朵朵鮮花,惟獨我這把傘像一個枯萎的蘑菇,寒磣而尷尬。我由此十分害怕下雨,害怕雨天裡撐著這把自卑的雨傘上學。難道這一切三姐就沒有注意?三姐越是不理解,我越是氣憤。眼淚終於洪水決堤似地洶湧而出,「不要管我,你又不是我媽!」我就那樣不可理喻地掙脫三姐的手,飛也似的衝出家門。
三姐並不明白我的心思,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更加小心謹慎地服侍著我,生怕一不小心又觸痛我敏感脆弱的心,我依然像過去一樣懼怕雨天,無數次被雨淋得濕透。
三姐不可能知道我的這種虛榮,多年來,她一直穿著大姐二姐留下的衣服。幹著男人一樣的活兒,她覺得我們天生命苦,苦就是生活,除了適應,沒有別的轍。更何況,她還在這個貧困家庭扮演著母親的角色,即使她知道我的心思,也會因為一把雨傘的價格猶豫很久。多年以後,讀冰心的《往事》,「母親啊,你是荷葉我是蓮,心中的雨點來了,除了你,誰是我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這句話陡然讓我心中一動,只是在那個懵懂無知的年代,我除了獲取,甚至連感激都不會。
然而,不久以後的事卻讓我開始懷疑三姐。
那天,我翻著家裡的櫃子,試圖找到一件值錢的家什賣掉換把輕巧的雨傘,可就在櫃子的底層,我發現了一把別緻的花折傘,細細桿子上還煥發著金屬的光澤。原來,三姐是個如此自私的人!這麼漂亮的雨傘藏在箱底,是等著上街趕集時用吧,三姐肯定是賣掉了屋簷下那一袋曬乾的蓮子心,買下了這把桑為什麼不給我用呢?也許才買,還來不及給我?想來想去,我還是把雨傘放回了原處,等著她把雨傘給我!
又是一個下雨的早晨,我在屋簷下躊躇不前,三姐見後立刻去拿雨傘,我極力扮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看見三姐提著的依然是那把褪色的破舊布桑我將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便一頭扎進密密麻麻的雨點中,任憑她如何呼喚叫喊,我眼前一片模糊,是雨水也是眼淚。
這次,三姐肯定看懂了我的心思,她一定在屋簷下站立了很久,半晌才回過神來。
第二天,三姐一大早就戴著斗笠出門了,像有重重心事。我沒有在意這些,迅速從櫃子底下找出那把花折傘,早飯都沒吃,便匆匆出了門,這天並沒有下雨,但我有一種報復的快感,甚至還興奮地唱起了剛學會的新歌。
那天始終沒有下一滴雨,我有點莫名的失望。放學時,路過鎮裡的經銷店,裡面擠滿了買零食的學生,餓了一整天的我,破例買了五毛錢的牛皮糖。然後十分幸福地坐在水泥櫃檯旁有滋有味地咀嚼,來來往往的學生把小屋擠得非常熱鬧,時時有羨慕的眼光投向我,我旁若無人地嚼完這塊糖時,商店裡的學生基本都散了。我站起來,一拍書包,驚出一身冷汗,掛在書包上的那把花折傘丟了!一定是被人偷走了,我放聲大哭起來:「誰拿走了我的森…我的傘!」然而,誰也沒有在意一把雨傘帶給我的慌亂與害怕。
丟了傘後的三姐沉默了好幾天,沒有任何前奏,一個禮拜後的週末就是三姐出嫁的日子,是父親做的主,容不得三姐推卻。
三姐出嫁那天,沒有嫁妝,沒有鞭炮和鑼鼓,天不溫不火地下著細雨,臨走時,父親問:「傘呢,新傘在哪兒?」三姐眼圈一紅,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腮幫,這是幾年來,三姐最傷心的一次掉淚,父親送給三姐的惟一嫁妝,早被我丟失了。三姐就那樣低著頭在雨中出嫁了。
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這晚居然也哭了。他說,祖宗留下的習俗,女人出嫁時要撐新傘的,人生的飄搖風雨全靠這把傘擋著,一輩子的幸福也靠這把傘撐起。母親就是淋著雨出嫁的,所以受了一輩子苦,鬱鬱寡歡的父親沒有一分錢的積蓄,卻時時惦記著這把昭示幸福的桑可是,三姐的幸福就這樣被我丟失在風中。
後來的日子,我就一直在無名的憂傷中度過。每逢下雨天,我就在人群中執著地尋找著那把丟掉的花折傘,沒有,沒有,直到畢業,我都沒能把三姐惟一的幸福保障還給她。
去縣城讀高中,三姐來送我,看著她日益憔悴的臉,我什麼都不會說,上了車,我沒再回頭,而是偷偷抹掉感傷的眼淚。
我大學畢業後,三姐的生活更加糟糕了。住在城裡,每每聽到三姐的不幸,心都會不由縮緊,三姐或許根深蒂固地認為,她的幸福是和那把雨傘一道被偷走的。她認了,誰也不怪,就怪自己命不好。
勤勞、堅強、善良而懂得愛,我不知道這樣的三姐為什麼總是收穫苦澀的青果?我試圖解釋,試圖找到答案,但是更深的愧疚,讓我除了沉默和傷心,什麼都不能做……
(讀書人故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