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美麗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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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美麗的母親

想念美麗的母親

上大學那年,我就這麼裝著這個衣箱去出遠門,手裡就像拎著母親全部的青春。那時年紀實在太小,並沒有意識到我0正在把這個女人所有可拿走的美麗悉數擄走。告別時,我看見這個女人看著我哭了,我知道她不是捨不得自己握在我手中的美麗。我知道,有了我之後,她已經忘記了自己的美麗。或者因為她早已把我看成她美麗的延續。

母親是她父母唯一的孩子,生性好勝,性情驕縱,加上她比我父親小很多歲。因此,母親一直是家中舉手投足的重心。我們所住的大院裡的大人們常常對我說,你無論怎麼長,也長不過你媽媽年輕時候。大人們說,那時候,我母親出現在這個嚴肅的軍隊大院中就像一個美麗的小中學生。她是江浙人,相貌和口音自是佔盡靈秀。

我很小的時候,冬天裡如果上街,母親總是把我的手握在她的手中,然後揣進她的褲袋中,她身上那種溫溫的熱氣幽幽地從她的手上傳到我的腳底。多少年後,這種感覺仍舊像是一面小鏡,清晰異常地讓我記住過去傍在她身邊走過的寒冷日子。

生我的時候母親才二十出頭,我和她都是AB血型,脾氣相仿。不同的是我比她更加剛烈,我懂事時母親也不過是三十中旬的年紀,還是個大孩子。自我懂事之後,我們就成為一對冤家,一語不和就是一通大不高興。

年少時我常為母親的年紀過於年輕而在同學面前自卑不已,母親那時也不大懂得退讓,可能真是為年輕所累。那時候我和她一吵起來就竭盡全力,我性情剛愎的毛病可能也就是在那時鍛造出來的。每次吵完,我總是氣呼呼地等待母親主動向我示和。事實上,我和她之間這種僵持的局面從來沒有延續超過一天。母親這輩子從來沒有把我的名字連名帶姓地一起念過,哪怕是在和我最激烈的爭吵中。每次在這種時候聽到她怒沖沖地叫我的乳名,我總感覺她是在和我開一個嚴肅的玩笑。母親當年常說:如果你能稍微順著我的意思說話,哪怕是在騙我,我也會高興的。那時我梗梗地曾經向她直說:我絕不這樣。多少年後我才明白,母親其實已經退守到自己最後的防線了,可惜我知道得太晚太晚。

有一回暴吵之中,覺得她被氣得可能在流淚,推開她的屋門時,看見她竟一邊和我吵一邊正為我拆洗一條我堅持要將褲腿收窄的褲子。小時候家裡並不十分寬裕,記得她曾經給過我許多我堅持一要的允諾,但是後來總有許多不能兌現,我就常常因此而大不高興。從那時至今,我都是一個十分堅持的人,要預感,也要完成。對於我的堅持,我一直不知道母親有多為難。有一天說急了,我聽見母親終於綿綿地告訴我:「我能的話,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會摘給你。」

那個年代的大人應該有許多煩心事的,時至今日等我也做起「大人」時,這感覺深刻至極,回想起早年和母親的諸多攪局,殊為慚愧。

自小到大我都是在母親的要求下長大的,我雖是她的一個對手,卻也是她意志之下最完整的一尊雕塑,我先是被她要求學拉小提琴,後是由她代為選擇上了理工科大學,前者耗乾淨了我絕大部分的童年時光,後者險些要走我的整個後半輩子。

在家的日子裡,幾乎每天早上,母親都會在路過我的房門時無聲地停下來,看著我慢慢穿衣。我想,她對我的盤算就是在這時滋生的吧。

我才上小學未幾,母親就找來提琴老師讓我學琴,記得我的那把琴雖是最便宜的牌子,但錢數卻是母親整個月的工資額。那時學校中已經不怎麼發佈課後作業了,我的業餘時間就幾乎全部拿捏在母親手中。她那時著實有點走火入魔,非但要求她在家的時候我必須時時拉琴不止,而且每次她下班回家,如果在大院附近看到院裡的其他隨便什麼人,還會不依不饒地追問:你出門時,聽見我女兒在拉琴嗎?

提琴練習的過程是艱苦而且枯燥卓絕的,過來人其實都知道,枉費了母親的好大一番苦心。我對此,從來沒有發生過興趣。後來我就開始把我要看的小說逐本放在譜架上,每天拉些不用勞神的音階之類,行邊拉邊看之實。記不得有多少現在對我來說百無一用的當年小說,就是在我那時的譜架子上被我鬼祟讀完的。

自小到大我幾乎沒有做過任何家務,父母把所有的一切都承擔下來,練琴和上高中之後複習功課考大學是我過往全部的生活重點。每次,當我稍有喘息,母親就會煩瑣地衝上前來予以提示:「你可知道,現在正是大好時光?」從那時到今時今刻的多少年來,母親「大好時光」這四個字一直讓我的生活節奏充滿了迫切,哪怕是在離開母親多年後到美國謀生,也常常每個早上才剛睜眼,心情就惶惶起來。

在美國多少年來的日常之中,我總是有書隨身,一有空閒,絕不想發呆。常有生朋友笑我如此抓緊,說竟不知是真是假。每到這時我都覺得自己斷是完全說不出所以然的,因為這其實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的一個習慣,我心底的所有真實,只有母親知道。

我說不清母親給我生命中注入的究竟是怎麼樣的骨血但是等我真正成人後,我才明白「悔恨」這種東西只是生活的渺小補白,遠不能淘洗遺憾,所以每想起母親,就總有一種:償還的衝動。因為我絕對知道,母親對我,已是窮其所能。

母親愛哭,和她告別或者相聚,都是一種「刑罰」。大前年之前,當我外出多年一直沒能回家時,母親最是不能接我的電話,一張口,滿口哭腔。前年從美國回家,在北京機場一眼就看見她違規站在隔開眾人的鐵柵之內的身影。外出五年的我一把和她抱在一走在那一瞬我驚訝地發現,母親竟是這麼矮小,已經有很多很的白髮,她在我的懷中身材尚不及我的肩頭,她軟軟地散發著我熟悉的那種淡淡的味道。

那個時候我們一同體驗歷經了無數以往的真實重逢,一同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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