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個男人陪我一起老
1.
時熹愛衣。時熹的職業是服裝模特,工作酬勞及閒散時間也多數花在購置衣物上,很算迷戀。但也只是迷戀,尚不致成癖,時熹知道,有癖的人活得太累。
時熹是有節制的人。只有成衍之,全然不在她掌控之內。樓上樓下,一步踏錯,就是一個時空,回首已非玲瓏身。
第一次見到成衍之,是時熹上錯了樓。那天,時熹為一本時尚類雜誌拍照,攝影師很挑剔,從早上一直忙到晚上八九點才得以脫身。時熹在出租車上已是倦意橫生,一級級拖著腳步爬上樓梯,她開始後悔當時貪圖便宜,選了六樓的房子。然後,暈暈然地,竟站到了七樓成衍之的門口。
門打開的時候時熹有一瞬的迷離。這個男子有一雙深邃憂鬱的眼睛,五官陰柔,眉宇間有一些滄桑。時熹有點窘迫,她的鑰匙還突兀地伸在手裡。「對不起,我……」「嗯,進來。」男人點點頭,一點詫異也無,似乎與她早已熟識。時熹怔了怔。男人已經走回屋去,回頭看見時熹仍站在門口,微微揚起眉頭:「怎麼了?」時熹神差鬼使地帶上門,走了進去。
屋裡的擺設迷漫著陳舊年代的氣息。浮雕暗花大床,樟木桌椅,一張式樣老舊的縫紉機擺在窗前,房間裡凌亂地堆放著各色面料和零碎布腳,還有服裝的設計圖稿。時熹這才發現,在男子的脖子上還搭了一條細長米尺。桌角有張訂單,時熹注意到,收款人署名是成衍之。
成衍之的米尺纏繞在時熹身上,她的腿,她的臀,她盈盈一握的腰身和姣好的胸。是一組精巧美好的數字。這是時熹職業裡熟悉的環節,此時卻另有別樣感覺。
成衍之的眼神很純淨,全無雜念。他把一匹深紫綢緞比在時熹身上,溫柔地說:「霓裳,到底只有這絲綢最襯你,一般華麗清冷。」一切都這樣熟悉,時熹一句話也不想多說。怕這是夢境,她一開口,所有就消失。
下樓的時候,時熹神情恍惚。霓裳是誰?這個叫成衍之的男子又是什麼人?為何他喚她霓裳?
有男女親暱嬉鬧著走上樓,見到時熹,停了聲響。時熹側身讓道。她曾在樓底下遇到過他們幾次,似乎是新婚夫婦,原來住七樓。那對夫婦詫異地盯了時熹數眼。
2.
臨時接到通知,要去公司拍一組照片,據說是攝影師杜衡指定了要她。時熹匆匆趕到,發現原來就是那日挑剔的那位,頗有些許意外。那日杜衡的臉多數時間埋在相機背後,時熹沒有多加留意,今天細看,原來長得甚是俊秀。臉上笑容也多起來,不似那日看去刻板。
杜衡對時熹說,你是很有靈氣的模特。時熹微笑。
兩人的合作很默契。但當時熹換到一襲黑色燕裙的時候,杜衡突然叫喊了停。杜衡的眉頭微微皺起來。「不合適嗎?」時熹困惑地問。杜衡想了一會兒,果決地對助手說:「把那件綢裙拿來。」是一件提腰露背長裙,工藝精細。暗紅的緞面上,迷離的花朵洶湧盛放,面目模糊。時熹換好出來,杜衡撫掌笑,眼睛裡有明亮光澤:「時熹,還是絲綢最襯你氣質。」時熹心下一動,腦海裡劃過的,是成衍之陰柔的臉。
時熹站到成衍之門前,抬起手,敲響了門。
成衍之見了時熹甚是高興。「來,試試。」是一襲紫色旗袍,開衩恰到好處,婉約而不失風情,領襟處有精緻細小工藝,看得出來很花了一番心思。其實樣式還是有點老舊的,衍之卻欣欣然,興致頗高。時熹不忍拂了他的意。
屋內一隻老式的唱片機來回放一支旖旎的歌,是舊時唱腔,女子的聲音柔媚幽怨,有說不清的熟悉感。時熹終於忍不住開腔:「這支,什麼歌?」
成衍之詫異:「霓裳,你自己的歌也不記得麼?你第一支屬於自己的歌,《恰似故人歸》。」
恰似故人歸。
在省圖書館的角落,時熹偷偷撕下報紙一角,藏在貼身袋口。時熹的面容蒼白,手足冰涼。1939年的舊報紙,泛陳舊的黃,上面的時光如此不真切,在日光之下似乎要灰飛而逝。
3.
成衍之的手指纖長,有微微神經質的蒼白。他撫摸那些絲綢,極盡溫柔,眼神癡迷如同撫觸愛人的肌膚。
他的憂鬱和焦灼藏匿在眼睛背後。預知的恐慌攥住了時熹。可是歷史不可改變。時熹心頭有錘心刺骨般的疼。這疼痛,是那名叫霓裳的女子留給她的嗎?她曾愛他那麼深。
時熹的睡眠近來一直極為糟糕,夢境連連,皆是三十四年代混亂的舊背景。天濛濛亮的時候,時熹夢見一個男子對她說:「讓他走!只有你能幫他,他在時光的縫隙裡輾轉得已足夠辛苦。」時熹驚懼地看他。那男子,竟赫然是杜衡。夢中,杜衡的臉色平靜,毫無半點起伏。如此離奇。不知為何與他生出糾葛。
時熹精神渙散,工作的時候也無法專注。一組照片返拍數次,仍然沒有找到感覺。
「你狀態不好,不如休息,隔日再拍?」杜衡體貼地說。
昨夜夢境中的聲音一直在時熹腦海裡迴旋。那聲音如此沉靜,富有力量。
「你介不介意陪我聊會天?」時熹問。「你可知道,有戀衣癖這回事?」
「總不會是你。」杜衡笑。時熹也笑:「說正經。」
杜衡正色:「什麼癖沒有的,終究人各有所好。但說到底,衣物雜瑣,總是要不斷出新的,只有身邊人都是要越活越舊的,毫無辦法,更需憐惜。」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人在身旁,歲月才靜好。
「你氣色不好,附近有一座小寺廟,住持是我朋友,會煮很好的茶,要不要去散散心?」杜衡提議。
4.
暗湧是個動詞。
時熹安靜地站在窗前,看成衍之困獸般在房間裡踱來踱去。
「6月12日了!再有三天就是新一輪的選秀了,我卻拿不出新的樣式來。霓裳,你說,我要怎麼辦?我要怎麼辦?我再也想不出新的樣式來,我喪失了所有靈感,我畢生的夢想就這樣一天天死掉。霓裳,你說,我跟殘廢了有什麼區別?霓裳,我要怎麼辦?」
6月12日了,再過七天,又是一個6月19日。
成衍之抓起桌上的一匹絹,暴戾地撕裂它們。清脆的裂帛聲響裡,時熹看見破碎的時光無處可循。她無力,阻止這流光奔走下去。
歷史是不會被改變的。有的只是一段徒勞的滯留。靈魂因為固執而不得解脫,空自焦灼,而將一再重複承受死亡的痛苦。那日在寺廟,住持隱諱的話語隱約響在耳際。成衍之的1939年一再重複。每一個重複都是一個寫滿痛苦的輪迴。
「你知道,我不是當年的霓裳了。」時熹靜靜地說。成衍之呆呆望她。
「你為什麼不肯認清現實?現在已經是2007年。1939早已過去,成為歷史。那個曾經深愛過你,叫霓裳的女子,已經逝世二十餘年。」時熹一把拉開積滿灰塵的厚重窗簾,天光大亮。成衍之在強烈的光線裡瞇起了眼睛,他長久地注視著時熹的臉,淚流滿面。
午夜12點的鐘聲敲過,一聲聲,如同訣別。
時熹看見自己站在七樓樓道上,手還維持著拉窗簾的樣子,在空中伸展成寂靜的姿勢。對面,那對小夫婦在防盜門後神色怪異地看著她。「你找人嗎?對面是空房,沒有人祝」
5.
杜衡來找時熹。
時熹對杜衡說,有一個故事,我想講給你聽。時熹從褲口拿出一張重疊的紙,展開推平。是舊報紙的一角。1939年6月19日午夜12點,霓裳男友——高級裁縫成衍之跳樓自殺。
霓裳是名噪一時的歌星,苦戀裁縫師成衍之。衍之癡迷設計,戀衣成癖,終因喪失靈感抑鬱跳樓自殺。至此,霓裳患自閉症,退出歌壇。
杜衡握住時熹的手:後面的故事可否讓我來講?後來,霓裳遇到一個叫楚生的男子。他愛上她,一直陪伴左右,不離不棄。霓裳終於痊癒,結髮終老。霓裳逝世於1983年,享年68歲。楚生次年辭世。
杜衡問時熹:「你可願意,讓我陪你一起老?」
當年,在她還叫做霓裳的時候,楚生似乎也是這麼問她,你肯不肯,讓我陪你一起老?時熹的記憶很模糊,無法清晰。但是,縱使記憶模糊又有什麼關係呢?感覺幸福,就好了。
時熹的手放在杜衡手心裡。一動也不想動。真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