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還記得我
最後一次見到方強是在他家搬離村莊的那天早上。那天早上,我和母親從菜地拔菜回來,還在路上,我就聽見村子裡的人跟母親說,慶文嫂家要搬到市裡頭去了。慶文嫂是方強的母親,一直和母親的關係很好,倆人親如姐妹。我和方強的關係會好,不僅因為我們是同學,更多的卻是因為上一輩的關係。
小時候,方強的母親和我的母親一起幹活,年紀相仿的我們就天天玩鬧在一起,也曾為搶玩具打過架,但往往被大人分開不到三分鐘就又像鼻涕蟲一樣粘在一起。
有一次雨天,方強在我家的院子裡摔倒了,滿身是泥漿,母親就把我的花衣裳穿到方強身上,樂得我在一邊拍手笑他,還時不時的去打他的光屁股。「你看了我的光身子,以後要當我的媳婦。」我記得當時滿臉通紅的方強急得不行,硬生生地說出這句話。「哪個要當你的媳婦?你長得又黑又瘦,一點都不好看。」我斷然拒絕,一臉不屑。「我爸說了,我長大後像他,長得高高大大的,你那時候當我媳婦好不好?」方強坐在我母親的懷裡得意地笑。「不行!不行!我要陪我媽,我不當你的媳婦。」我躲在母親的背後大聲拒絕著,手卻依舊偷偷的伸過去打他的小屁股。方強屁股上有個小小的黑痣,當時我還以為粘著黑土,想用指甲把它摳下來,疼得方強一聲大叫:「秀兒,你想害死我呀?不想當我媳婦也不能這樣呀!」「我沒有想害死你!我以為是泥漿,想把它摳掉。真是不知好人心!」我厲聲抗拒,逗得母親一直在笑,方強也在笑,我也跟著他們傻笑起來。那一年,我和方強都是六歲,是倆個在泥地裡打滾的孩子。
我們是同一天進學校的,同桌了兩年,直到三年級開始男女生不同桌後才分開。方強好動,上課老是開小差,不是和後桌的男生說話,就是作弄前桌的小女生,有時也會惹我。「你再不聽課,我放學回去告訴你媽媽。」我知道方強怕他母親,這一招湊效。方強聽後果然乖乖就範,坐在凳子上一臉嚴肅。「你不要告訴我媽媽,好麼?我聽你的。」放學時,他拉著我的書包很小聲地對我說。「好!我不告狀,但你得聽我的,你要認真上課,可以麼?」我笑著說。「嗯!我聽我媳婦的。」他故意低聲下氣,一臉壞笑。「哪個要當你媳婦?我喜歡學習好的男生。」我得意地笑,揚起小腦袋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如果我學習好,你以後當我媳婦,好不好?」方強思忖片刻,低聲問我。「可以考慮!」說笑時,我已經背起書包跑出學校。
學校在村口一片開闊的土地上,依山而建,小山坡上種滿了梧桐樹。放學時,我們時常在梧桐樹下玩耍,在如茵的草地上,我們打著滾,相互追逐、打鬧,有時也一起坐在樹底下唱歌、看書,有時甚至於一起爬樹。我家在村尾,方強家在村子中間,每天上學,我都會去邀他。「方強在學校乖不乖?他會不會欺負你?」慶文嫂經常當著方強的面這麼問我。我注意到方強光潔的臉上很是緊張,他屏住呼吸,低著頭,想聽清楚我會怎麼說。我看了他一眼,衝他眨眨眼,然後笑著對他母親說:「慶文嫂,方強在學校很乖啦!他從來沒有欺負。」「那就好,這小子,我就怕他成天在學校調皮搗蛋不學好。還好有你看著他。」慶文嫂說。「媽,我哪會調皮搗蛋?我媳婦天天盯著我呀!」剛剛鬆了一口氣,方強又淘氣起來,窘得我滿臉紅霞飛,心裡卻是歡喜的。他媳婦長,媳婦短的一直叫到三年級男、女生分開坐,那時,我們都懂事了些,知道男女有別,在學校不像過去一樣親密。
我們一直同學到初中。初中在鄉里讀書時,離家遠了,每個星期只在周未回去帶米、帶菜。方強有自行車,每個周未回去,我們會約好在回村的路口見面。那路口有一棵蒼勁的松樹,枝繁葉茂,我們村裡人都叫它「迎客松」。松樹下有一個古樸的茶亭。每次回家,方強都會等在路口,跨坐在自行車上,一條腳支撐在地面,一條腳吊兒伶仃的掛在三角架上面搖晃。
有一次,遠遠的走去,我注意到他一臉欣喜的望著路旁的稻田發愣。「欣賞美景呀?看你一臉陶醉的樣子。」我笑著問他。「不是,我在想問題。我們宿舍的男生在評班花,你被排在第一位。大家說你不僅漂亮,而且氣質特別好。可我一直都沒感覺你有什麼特別的氣質。你說,氣質是指什麼?」方強疑惑地問我。「你的意思是說我沒氣質麼?說我不夠條件被評為班花麼?」我生氣地責問。「也不是啦!你生氣的樣子確實不好看,笑的時候倒挺漂亮的,我最喜歡你臉上的酒窩。」方強的木魚腦袋就是不會開竅,氣死我了。「我會生氣還不是你惹的,我對別人生過氣嗎?」我依舊板著臉,怒目而視。「也是,你在班上人緣好,似乎所有男生都對你印象很好。」方強說話時泛出些酸酸的味道。「你吃醋啦?告訴你一件高興的事,我們班好幾個女生好像也在偷偷暗戀你。」我樂呵呵地說。「你不吃醋?」他問。「我吃哪門子醋?」我故意冷漠地說。「你一點都不介意?他們在評你為班花時,我心裡可是老大不舒服。你是我媳婦,幹嘛要他們那些不相干的人品頭論足。」方強憤憤地說。「羞羞臉!誰是你媳婦?」我取笑他。「你都忘記啦?你以前說過的話是不是都不算數?」方強冷冰冰地問。「我說過什麼啦?我給過你什麼承諾?」我揚起頭,不屑地說。「你還在小學一年級時就對我說,只要我學習好,你長大後就當我媳婦。」「老天爺!你沒發燒吧?什麼年代的事你也搬出來講?那時我們才多大呀,懂什麼呢?」「你的意思是以前的話都不作數?」「不作數!」我撇撇嘴,偷偷看了看滿臉尷尬的方強,心裡直樂,臭小子,看你以後還敢氣我。「上車吧!沒勁!」方強叫了一句後,用力猛踩腳踏板。我小跑了幾步,抓著方強的後背跳上車,手習慣性扶在他的腰上。「別碰我!男女授受不親。」方強冷淡地說。我知道他生氣了,手自覺地縮了回來,緊抓在車子後座架上。「真小氣,連個玩笑都不能開。」我心裡暗想,滿肚子不痛快。如果不是回村子路途遙遠,我寧願自己走回去。
回到家裡,一件意外的事讓我高興不已。父母把賣豬仔的錢給我買了輛新的永久牌自行車。我以後可以不用搭方強的車了,真是開心。在學校時,方強曾教過我騎自行車,水平還可以。那次回學校時,我就騎著自己的自行車去邀方強。方強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隨即平靜下來,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他甚至於不怎麼和我說話。「怎麼啦?你還生氣?連個玩笑都不能開?」我問他。「沒有!」他看也不看我一眼,扔下一句話後跨上自行車,用力一蹬就先走了。看他那副鬼樣子,我也來氣,等他騎遠後才慢騰騰的跨上車子。一路歌聲一路風。我騎得很慢,卻也幽閒,邊騎邊欣賞沿途美景,口中哼著歌。涼爽的風迎面撲來,掀飛我披肩的黑色長髮,擾得耳畔癢癢的,心兒卻在雲間飛揚。
我真的沒想到,方強這小氣鬼,居然一個星期都不理我。為了氣他,我故意當著他的面和班上的男生說說笑笑,氣得他臉色鐵青。等到周未回家,他又等在「迎客松」下的路口。那麼大一個人,我遠遠的就看見了,但我故意裝作沒看見他,一路哼唱著歌從他面前騎過,連看也不看他一眼。「你等等!」方強很受傷的大叫。「是叫我嗎?」我回過頭,忍住笑,故作疑惑地問。「這路上還有別人嗎?」他很生氣。「有何貴幹?」我眨著眼睛望著他。「為什麼不理我?為什麼成天和別人說笑?」他質問我。「我連和別人說話的權力都沒有嗎?我是你誰?」我板著臉問,心裡直樂,這小子,看你有多大耐性。「我們好歹也是青梅竹馬,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是我誰?問問你自己,我一直記得你當初的話。」方強撇撇嘴,有些憤怒,感覺得出,他一直在努力的隱忍著。「我不知道我是你誰?我們不就是同學、同村,還有什麼呀?」我故意尋他開心。「你還這樣說?氣死我了。」方強突然提高音量,看他按捺著自己的情緒,我就想笑。「真沒勁!連個玩笑都開不得。」我瞥了他一眼,看他一臉悵然,忍不住大笑起來。「你一直在逗我?秀兒,你可知道我這一星期過得有多苦悶?」方強誇張地作出痛苦狀,緊跟著一起大笑起來。「你活該,心眼比針眼還小,不就幾句玩笑,你那麼耿耿於懷。」我奚落他。「是我不對,我改還不行麼?」方強一臉討好賣乖的表情。「好啦!冰釋前嫌,以後別再亂生氣。你是男生,應該大肚能容天下事。」我認真地說。「是,我聽你的。」方強騎在自行車上,轉過頭說話時,一隻手還比在額頭上敬了個禮。就在這一瞬間,車輪下碰到一塊不小的石頭,車頭一歪,方強身體頓時失去平衡,整個人搖晃著栽到路邊的草叢裡,摔成個「狗啃泥」。「哎呀!哎呀!」方強雙手捂著額頭哀叫起來,汩汩的鮮血從他的指隙間流出來,流到他的臉上。我嚇壞了,急忙停下車跑到他的跟前。「怎麼啦?怎麼會流血?」我抓著他的手,一臉關切,心裡緊張得不知所措。突然想起自己口袋裡那條新買的白色手帕,還捨不得用,一次汗都沒擦過。我顧不得多想,掏出來遞給方強,讓他摁住傷口。鮮血一會兒就染紅了白手帕,卻漸漸的不再流出來。我從書包裡又掏出另一條原來用的花手帕,用力撕成帶狀,接在一起,綁在方強的頭上。「我像不像一個傷兵?」方強摸摸自己頭上紮好的傷口笑著說。「你還笑!嚇死我了,流了那麼多血。趕快回村子吧,到村醫療室去重新包紮一下,別讓傷口感染了。」我嚴肅地說,心疼他流了那麼多血。
傍晚時分,太陽已經墜入山巔。西邊的天際,山巒上方的天空還湧現著一抹亮麗的雲彩,溫潤的,像絢麗的胭脂紅,更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