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的隱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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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的隱痛

家族的隱痛

也是在今年春節,我才發現自己是個特無情的人。

今年春節父親從鄉下來城裡過年,在我家呆了十天,但我們總共沒講十句話。有時候父親想跟我聊天,但我就是沒多大興致。不但如此,我甚至都不想與父親呆在一間房裡,往往父親去了客廳,我就起身回書房。而父親回客房睡覺了,我才去客廳。所以父親在我家十來天,基本上是守著熱鬧的電視機度過的。

我主要是受不了父親的蒼老。才五十四歲的人,就老態龍鍾得不成樣子。眸子混濁,眼眶深陷,乾裂的臉上儘是褐斑。臨進城時,母親用最便宜的染髮膏給他染了發,但洗一次澡,他的頭髮就全還原成斑白了。還有,他的聽力也下降了,思維也變遲鈍了。幾乎每跟他說一句話,他都要回我一聲:哎?弄得我煩不勝煩。

父親從年青到年老,我都是看見過的,實在是太快了,就像夏季裡一樹蔥蘢的木葉,轉眼間就進入了飄零的深秋……

而父親的今日,就是我的明日。怎不讓我垂頭喪氣呢?我在很多文章中說,面對死亡,我會坦然的。那也許只是說說而已。其實只要一想起再過二十幾年就成了父親這副模樣,我就萬念俱灰,沮喪至極,覺得現在所有的奮鬥都是白搭。五十歲本該是人生的黃金季節,這個世界很多人都是厚積薄發,非得要等到五十歲了,才可能大展宏圖,或做了大官,或發了大財,或成百年聲名,或立千古偉業。而父親倒好,五十歲就老得連給我帶孩子都不成了。幾年前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把家族比喻成常綠植物和落葉喬木。我說常綠植物的葉子自然要在枝頭呆得久些,而落葉喬木的換葉週期相對就要快些。其實在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們家族是屬落葉喬木,生命的葉子在家族的樹桿上都不會呆很長時間。我的曾祖年輕時生命極旺,娶了三房媳婦,還在外面拈花惹草。但強健的身體很快就過去了,一場肺病在他四十二歲的時候就將他那片生命之葉吹落下來了。而祖父死得更早。三十五歲的祖父與人賭博,把家財賭得一乾二淨,包括奶奶。輸完後,一口血雨噴出,就死了。伯父的壽命稍微長些,但也只有五十一歲。伯父嗜酒,年輕時仗著自己的身體好,到處找酒喝,喝得醉時多醒時少,等到五十歲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內臟都被酒浸壞了,臨死時他自己為自己哭一場,悵然死去。父親總算突破了五十一歲大關,現在比伯父已多活了三年。但老成這個樣子,活著與死去又有什麼區別呢?我早就說過,生命的柴薪與其在陰濕的雨季裡慢慢腐爛,倒不如轟轟烈烈地來一場燃燒。我的祖輩幾乎都是按照著自己的方式,把生命過早地燃燒掉了,我雖然痛心,但覺得他們比父親還是活得痛快多了。我很小的時候就企盼過父親能夠長壽,因為父親一長壽,說明我也有長壽的可能。但我沒想到父親雖然長壽了,卻會老成這個樣子!生命的柴薪這不是在腐爛又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古遠的祖宗對我們這一脈為什麼這麼不公平?瑤村謝氏本屬一族,後來分為三脈。其他兩脈一脈得智慧,清嘉慶年間就出過進士,今年又出了個北大生。一脈得長壽,後來者不管在多艱難年代,一般都會上了年紀才死。而我們這一脈呢,從祖宗的基因裡什麼也沒得到。我懷疑是祖宗酒後交歡,延下我們這一脈的。如果硬要說我們這一脈有所得,大概得了豪情吧?而豪情於我又有何用?只能讓我常常面對浩渺天宇,長歎光陰易逝,人生如寄!

據說昔年昏君楊廣得知天下豪傑並起,而自己又回天無術,便只好整日躲在深宮,依紅偎翠,呼酒賣醉,長歎「大好頭顱,將由誰宰割?」我現在的心情大概比楊廣好不了多少。但楊廣一代梟雄,其旺盛的生命力又怎麼是弱質的我能比擬的呢?所以楊廣在他死前極盡奢侈縱慾之能事,只恨不得把整個天下都揮霍掉。而我呢,過了三十歲,只想把身上所繫的一切都散掉,文章中每每透露出的蒼涼和空曠,讓人覺得我有五六十歲了似的。在《感動一幅畫面》中我說過:三十歲之前,以為凡事先獲取再說,譬如學識、工作、地位、名望、金錢,三十歲之後,才發現自己獲取的都是垃圾,沒有什麼值得自己長時間地保存。事實上,以我平平的才智和羸弱的生命力,又怎麼能把這一切好好保存呢?保存不了,我自然就會放棄。這不關乎道德上的高雅,實在只跟我的身體狀況有關。

世紀末的那個冬天,住了一次院,出院時醫生要我少酒少肉少性交。其實我自己何尚不知道呢?每一次酒後,我都難受得想哭;每一次肉後,我都會覺得身體臃腫了一圈;而每一次性交之後,我都會感到生命中那種透骨的空虛和荒謬!而所有這一切,都是我生命哀竭的象徵埃既然物質的東西我不能享受了,對那些政治、人事、經濟、仕途等東西,我還抱什麼興趣呢?而在這樣的商業社會,要把一個人的精神飼養好,其實是太簡單了,比餵養一頭牛不會複雜。餵養一頭牛只需每天給它一把草吃,而餵養一個人的精神,只需枕邊有幾本書足矣。

去年單位領導職務實行大規模競聘,獨獨我一個人棄權了。個別器重我的領導挺為我惋惜。有些人就說我是過於清高。其實我哪是什麼清高啊?天下之人,只要不是白癡,就會知道權力是個好東西,掌多大的權力,就意味著握有多少可分配的生存資源。而以我這樣的才智和弱質,既無替人謀福之能,又無為己取利之心,若是僥倖獲得了職位,豈不白白浪費了權力的作用?而生命又如蜉蝣之短暫,我又怎麼捨得捲進去,由人操縱呢?莫說是權力,就是這份公職,如果不是因為有了兒子,我都想棄而去之。

我的散文集《田垅上的嬰兒》,論學識論語言論才華,自然都無法與別的書相比,惟有那份寧和的心境,大概千古以來,超出我的沒幾個人了吧?從這方面來說,我每自比梭羅、沈從文等前人。或許會貽笑大方,但我管它呢。當然這裡我要說明的是,別人高雅、恬淡和超然物外的氣質也許是與他們高尚的道德品質有關。但我的不是,我的與我羸弱生命相關。這就叫做「表同而質不同」。免得百年之後,或許真有人因我的文章而把我當作道德高尚的典範來誇,那豈不是冤死我了?說實話,三十歲之前,我是個極守道德的人,而現在我是看不起道德這種東西的。道德是什麼?道德就是由強人去制定、然後由愚民去風行的最值懷疑的東西。結果芸芸眾生受道德限制了,而強人常常凌駕於道德之上。在如今的社會,尤甚。我才不要這勞什子道德作墓誌銘呢。餘生以良心為準則,我愛如何,便如何。

我突然想起古代那些隱士了,不知有多少是因為道德上的高標而放棄世俗的利益?又有多少是因為他們羸弱的生命力而根本不需要那些東西?我的記憶力非常有限,記不住多少隱士的生辰,我想他們的壽命或許都不太長吧?就算有長的,他們的身體狀況或許並不怎麼好吧?如果不是需要給他們立牌坊,後來的歷史研究家,大可從我開始,對他們的生理和心理進行比較研究,看他們的生理狀況究竟在多大的程度上影響了他們的心理想法?

我是消極得可以了,但我並不願意我的家族全都這樣。若全這樣,便只有毀滅這條路了。從生物的角度上講,生命的終極目標是繁殖,而要繁殖就得有足夠的生存資源,要奪得足夠的生存資源就得有強健的生命力。但無可奈何的是,目前我們整個家族都在走下坡路。從曾祖以來,人丁就不甚旺,傳到我這一輩,男丁仍只有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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