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朦朧,月朦朧
鄉村的初夏的晴夜,比城市裡多了些清峻冷俏的氣氛,白天的陽光縱然稍熱烈些,一入了夜,天就清涼起來,這樣舒適的天,總忍不住想在外面多一些留戀,不肯早早回屋去。小院兒裡只亮著盞門燈,暖暖的橙黃的光。
沒有風的夜,很靜,一院子的花兒樹兒都在這淡黃的燈光下靜默著,睡著了一般。
母親種的那棵櫻桃,今年竟開了一樹的花,暗夜裡看不到花的美麗,卻有一陣一陣淡淡的香隱隱飄來,也浸著些融融的溫馨。
抬起頭,天邊一彎細月,無語懸著,彷彿美人抿笑的口。
兩歲的小侄女兒,原本一直膩在我的身旁,此刻終於在這寧靜的夜色裡倦了,喃喃著在母親懷中睡了去。
母親悄然起身回屋,放了她在床上,再出來時,手中卻拿了一件裌衣,一面遞給我,一面嗔責著:在這涼夜裡傻站著,也不知道加衣,受了涼,又要咳嗽,你呀,幾時才不讓人操心。
我看看母親,略有些歉意,忙伸手接了裌衣披在身上,微笑著說,誰讓你這麼疼我,我才這麼不會照顧自己。
母親呵呵地笑了,嘴裡卻說:「我才不會疼你們,我是最不細心,最不會疼孩子的,倒是你父親,可比我會疼得很,你們幾個小的時候,不知道他有多喜歡,尤其是你,是第一個孩子,又自小就乖巧,你不知道,那個時候他有多寶貝你……」
我忍不住輕笑,母親說到這些,下面必然又要扯出一大串的舊事,而有一件事,是必定又要說起的。
年少時候,曾多次怪責過母親的囉嗦,一聽到她講起這不知道講了多少遍的往事,就不耐煩地打斷她或者乾脆走開了去。
而這許多年,在家的時間很少,又總是匆匆忙忙,極少能靜靜地坐著,聽聽她絮絮地訴說了。尤其歷經了紅塵的許多傷痛以後,年少輕狂的心漸漸歸於平靜,在這個寧靜的夏夜,重又聽她舊事重提,我竟感覺到了滿心的溫暖,那忍不住的笑,只是預知了她要講的話,而生出的自然的反映,並沒有絲毫的不耐煩。
母親卻未在意我的笑,果然順著自己的思想一直就說了下去:
「他的脾氣好得很,從不輕易發火的,待孩子耐心得很,可是你小的時候啊,卻結結實實地挨過他一巴掌呢。」
昏黃的燈光下,母親的神情有些模糊,其實,這個時候,縱然不看母親的臉,我也知道她必然是這樣的神情:眼中有種如水一樣的溫柔,唇邊掛著一絲不知覺的微笑,好像不是在講一件事,倒像是在品一味極美味的點心,滿臉仿若夢幻般的陶醉和深情。
「大概一歲多點兒吧,剛剛學會走路不久,搖搖擺擺,又偏偏愛走來走去的,一刻也不願在家呆著,只要看到誰一出門兒,就巴巴地要跟了去。
「那天父親到鄰家去汲水,一眼沒看住你,便在後面跟了去。
「正趕上鄰家在院子裡烙玉米麵餅子,看見你去了,歡喜得不得了,趕緊從筐子裡拿了一個給你。
「那麼小的一個小人兒,兩個手也還拿不動,在胸前抱著,他們家人多,烙那玉米餅子也大,幾乎蓋了半個身子了,看得人家一個勁兒地笑。
「卻不懂人家為什麼笑,就只覺得那麼大一個餅好玩兒,自己也開心地笑,全沒看到一旁的父親的臉色。
「父親汲滿了兩桶水,擔著回去,你也抱了那大玉米餅趔趔趄趄跟著回來了。
「進家門看到母親,還未及炫耀手裡的寶貝,那邊的父親已撂了水桶過來,揚起巴掌照著小屁股就是響亮亮的一巴掌。
「也不懂為什麼會挨了打,又不會說,嚇得扔了手裡的餅,哇哇地哭著撲向母親。」
「他的脾氣一向溫和,那天可真是生氣了,不過,長這麼大,一共就挨過這麼一巴掌,以後再也沒打過你一次。
「只是那時他也年輕,也有些太冒失,只覺得女兒要了人家的東西太沒出息,卻沒有想想,才多大一個小人兒,懂得什麼啊1
說到這裡,母親仍是如先前講起這件事時一樣,微笑的臉上會現出一些嗔怪的神色,想必是覺得小女兒那一巴掌挨得有些冤枉吧。
然而父親卻並沒有因此罷了,到底又迫著母親給鄰家送去了兩個白面饅頭,覺得沒有虧了人家,才算罷了。
這件事我是絲毫的記憶也沒有的,都是後來從母親的口中聽來的,還曾玩笑地向父親求證過,他只是笑,略有些抱歉和疼惜的表情,卻只說了一句話:「就是不能要人家的東西。」
我不知道一兩歲的小孩子會不會有記憶,或者說會不會有某種潛在的知覺,只是長大以後我的性格在這些東西上面,卻是淡極了的,對於別人的東西,不管是多麼好,連艷羨之心也極少有,不知道是不是和當年挨的那一巴掌有些關係呢?
母親在講起這件事的時候,也並沒有象許多的文章中寫的那樣,語重心長地給我講一番道理,倒是回回都要埋怨父親的冒失,在她的心裡,原是心疼小女兒,其實我知道,她還是贊成父親的,不然,怎會那麼聽父親的話,就真的送了兩個饅頭給人家呢。
從小到大,這件舊事我已記不清聽過多少次了,或是在夏夜乘涼的當兒,或是在冬日的火爐旁,或是在飯桌上,或是偶爾和母親一起做著什麼事時,但凡稍有些什麼觸動了她的記憶,她就會不自禁地講起來。
而我這次傾聽時的心情,卻似乎同往常有些不同了,回過頭去看看母親的臉,心裡莫名地泛起一陣軟軟的濕潤。
母親說完了這麼多的話,有些自嘲地自語著:「哎,人老了,總是囉嗦,又說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可是,我卻分明清楚地感受到她的語氣裡有種沉醉的喜悅。
抬起頭看看夜空,那一彎瘦月仍靜靜懸著,有一朵雲悠然地從它面前走過。
母親已微微地笑著走去了,一面又囑我也要早些去睡,不要站得太久了。我想,她的心裡,或許是因為感覺到我在滿含了趣味地傾聽而升出了一絲欣喜,所以這樣滿足的微笑了吧。
我的心,忽然地不平靜起來。
我總是愧疚自己的平凡平淡,歎息自己終不能是父親和母親完美無撼的作品。
他們卻只是那麼無悔地用了他們質樸而簡單的的青春華年,把我的一點一滴,清晰而深刻地刻在了他們的心裡,溶進了他們的生命裡,只為我的每一個優點和好處而自豪,而以無意間的輕言細語和無聲地舉止來婉轉地拂去我不自知的錯失。
在他們的眼裡心裡,我永遠是他們可愛可疼的小女兒,就連我的曾經的無知的過錯,於他們,也是一幅幅最珍貴的畫卷,收藏在他們心房裡最重要的畫室,常常要滿懷了一份溫暖的深情一遍一遍地鑒賞。
這朦朧的夜裡,這朦朧的月下,我的眼裡,漸漸地滿盈了朦朧的淚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