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三家醫院再次確診我體內的腫瘤必須切除時,我仍能平靜地回公司請假,並告知父母有關手術的相關事宜。
母親的淚一下子下來了,她反覆追問:"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為什麼?"我不耐煩起來:"死不了人!"我承認我態度不好,遇到這種事,估計也沒有誰還能心情不錯。
父母開始忙起來,為我辦住院手續,宴請醫生,送飯陪床……忙得不亦樂乎,彷彿生病住院的不是我而是他們。
因臨時通知手術提前,父母被我支走沒有及時趕來。手術前,我一個人兩手插兜,悠閒自在地跟著主刀醫師穿過大半個醫院來到手術樓六樓。
一進手術室,我就被勒令脫衣服。雖然我知道在醫生眼裡我沒有性別,只是一堆器官而已,可面對著七八個陌生人寬衣解帶總不那麼自在。然後,麻醉師為我注射麻醉劑。20分鐘後,手術正式開始。大概,在醫生看來這只是個小手術,手術過程中,他們始終談笑風生。我可慘了,好像麻醉不起作用,冷痛難忍。其間,血壓又突然下降,讓大家虛驚了一常我又冷又痛,一直到手術結束,我惟一的感覺就是:我要死了。
我被推出手術室,經過電視室時,母親由兩個小護士扶了出來。聽其中一個小護士講,我母親從我手術一開始就趴在電視機前,一動不動地站了半個多小時。等手術結束,她緊張得腿都彎不了了。我微閉著眼看過去,母親的臉色蒼白憔悴,不由得叫了她一聲:媽。其實,我只是張了張嘴,我根本虛弱得發不出一點聲音。母親卻聽見了,她哽咽著:"我揀了個女兒回來……
回到病房,父親拿取出的腫瘤去做病理切片,母親服侍我躺下。我筆挺地躺在床上,週身插滿各種管子。我依然冷得不行,我感覺我快被凍死了。我在戰慄中一秒一秒地苦捱著,直到疲倦襲來,從骨髓中。我閉上眼,昏睡過去。不知過了多久,陣陣疼痛在睡眠中撥亂著神經,我不得不結束短暫的沉睡,睜開滯澀的雙眼。
父母見我醒來,忙問我渴不渴?先前只覺得冷,這會兒真有點渴了,喉嚨又乾又苦。母親將早已涼好的開水端來,父親試圖把我的頭向上拉一下。可他剛把手插入我頭下,我就被刀口的撕抻痛得失聲。我想我完了。動都不能動,我還能做什麼?
不知是麻醉劑徹底失去了效用,還是它引起的不良反應,我的五臟六腹都開始隱隱作痛,刀口也一陣陣火辣辣地灼痛。我咬緊牙關忍耐著,一秒秒一分分被疼痛煎熬著。
疼痛愈來愈烈,而且集冷、酸、麻、揪等疼法之大成。我實在無力忍受了,甚至連忍受的慾望都放棄了。我想死了算了。我細若蚊蠅地奮力哭喊著:"讓我死吧,讓我死吧!"父母聽見我的胡話,眼裡頓時湧滿了淚水。母親背過身抽噎著:"梅、再忍忍,我和你爸替不了你……"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他們離我那麼遙遠。同我將臨的死亡毫無關係。
疼痛一點點退縮,死神也一點點退後。我疲憊地閉上眼睛,軟軟地說:"我死不了了。"話音剛落,就聽見母親哇的一聲哭起來。
疼痛的高潮過後,我突然覺得有很多很多話要同父母講。也許隔閡太久,我已忘了從何時起,我不再向他們傾訴自己。這許多年來,我一個人摸索著認識自己、認識社會、認識世界。只有在午夜夢迴時,我才依然是那個牽著媽媽衣角、聽媽媽話、被媽媽寵愛著的小女孩。
原來,已成人的我心底依然渴望著父母的寵愛。可我們都太疏於表達自己了。我要快快好起來,我要讓他們知道,我愛他們!
三天後,我的手腳可以活動了,也能試著吃些流質食物了。接著,病理結果也出來了--屬良性腫瘤。然後,出院回家接受正常的康復性治療,終於可以結束不食人間煙火的日子了。
出院後,父母更忙了,要協助我治療恢復,又要翻著花樣為我做好吃的。朋友同事們也陸續來看我,陪我聊天解悶。有得吃有得玩,活著真好。
一天,好友萍又來看我,並鄭重聲明,此行是代表一異性朋友來的,因為我生病的部位不方便來看。我想笑又怕扯動刀口,狠狠咬住唇,"嗤嗤嗚嗚",難過極了。
母親聽到笑聲,插話了:"萍,別逗她笑,小心震裂刀口。"
萍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收斂起笑容,一本正經地問,刀口疼不疼,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玩得好不好……
母親哭笑不得地看著我們,說:"傷疤沒好你就忘了疼,活該疼死才好!"
我大力摟過母親,嬉笑道:"死不了,我死了誰孝敬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