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對於很多人來說,這會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
在愛情上我不是一個幸運兒。已經不大記得自己談過多少次失敗的戀愛。之所以無疾而終,我總結出來的原因是,我大概不適合結婚。因為婚姻裡日復一日瑣碎單調的生活,我實在承受不起。而且我發現,一旦有結婚證做護身符以後,有一些女人就會原形畢露,由被追求狀態時的精緻神秘,一變而為放肆粗糙,各種言行不再掩飾。激情一旦淪陷,愛情也隨之消散。
或許,我對女人的要求太高。有人說,生活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那是真實。但我卻無法接受這種「真實?,這種生活的所謂「本來面目?。難道說,我是一個愛情不能長久的男人?無法回答。總之,我身邊曾經的女友,一個個逃之夭夭。
陌生的就是新鮮的,新鮮的就是激情的,和陌生人大膽地去相愛吧。有一天黃昏,我在收音機裡聽到女主持人嗲兮兮地說出這段話,我居然沒有反感,還樂不可支。就從那個黃昏起,我突然決定,如果我還會與人相愛,那麼這將是陌生人與陌生人的愛情,而絕非為婚姻準備的愛情。也就是說,讓愛情保留它的神秘,只是相愛,不去瞭解。
所以,當曾敏兒突然呈現在我的面前,一切都順理成章。
那天下著很小的雨,在公交車的站牌下,很多人機械地打著雨桑但有一個女人例外,她提著一個黑色的手袋,一襲黑衣,任游絲般的雨纏上她曲線玲瓏的身體。當然這很好解釋,她沒有帶桑
她,就是曾敏兒。
我從街的另一邊向這個站牌走過來,和多數人一樣我也機械地打著一把雨桑遠遠的,我就看見了在人群中沒有打傘的曾敏兒。我的目光與她有剎那間的碰觸,準確地說是交鋒。我想,我的眼神也許有我自己也未覺察的熱烈。而曾敏兒,或許是因為一身的黑色和黯淡的天光,遮住了她心底的一些真實,表面上看去,她的目光是不動聲色的。
這個陌生的女人吸引了我。
雨在突然之間便大了起來。這時,我已撐著傘站到了離曾敏兒很近的地方。不知哪兒來的勇氣,我居然開口向她打招呼,並且試探地向她微笑。
她的反應,令我有些意外。不像有的女人,面對陌生男人的招呼,通常只是嫌惡地躲避,或者用莫名其妙的眼神來應對。面對我的主動,曾敏兒只是以一種淡淡然的神情看了我一眼。雖然我無法猜測她眼神後的東西,但我卻有足夠的興趣來琢磨這個陌生的女子。
然後,更出人意料地,曾敏兒走到我面前,她的表情很自然,並用耳語般的聲音說:可以躲到你的傘下嗎?這個時候,我有如獲大赦的感覺,因為終於有很正當的理由,向她明確地微笑,在傘下為她留出足夠的空間。
在那一刻,我和這個叫曾敏兒的女人只是兩個候車的陌生男女,如此而已。但奇怪的是,車開過來,當人們爭先恐後地擁上去,我們兩個在傘下只是對視了一眼,好像心有靈犀,都沒有挪動半步的意思。
直到車子把那些嘰嘰喳喳的男女統統拉走,我們兩個依然固執地站在傘下。只是猶疑了片刻,曾敏兒便把頭枕在了我的肩上。她說,對不起,我有些累。當時,我沒有覺得絲毫不妥,反而順勢攬住了她。
在這座人情倏忽幻變的城市中,兩個相遇不多時便攜手同行的陌生男女,也許,只是都市愛情的一種實錄,沒有人會覺得誇張。要不,城市繁華的後面,哪來這麼多紛紜生動的愛情故事呢?
我邀請曾敏兒,去不遠處的一家咖啡館小坐。看得出,曾敏兒非常喜歡我的邀請。於是,我們便像戀人般地坐到了那家咖啡館臨街的座位上。對於這種電影一樣的邂逅,我們誰都沒有多話,好像一張口便煞了風景。我們只是愉快地喝著咖啡,偶然聊幾句。
這讓我發現,和一個陌生的女人坐在咖啡館,哪怕只是很安靜地坐著,也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
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很新鮮的經歷,我熱愛這種方式,我猜,曾敏兒也是。因為,在我們第一次喝咖啡的過程中,她的嘴角始終洋溢著繽紛的笑意。
我渴望和陌生女人接觸的念頭,在曾敏兒的面前濃烈了起來,我們因此有了多次喝咖啡的經歷。
在一起的時候,我們的談話內容無邊無際,沒有任何的負累。她說男人的壞話,我則說著對女人的不滿。她說工作中同事對她的無聊騷擾,我幫她來分析並且告訴她應對的措施。我有時抱怨事業的不順心,她則輕聲細語地安慰著我。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熟悉的只是如此,別的,一無所知。我們對各自的有所保留,有一種不折不扣的默契。
我和曾敏兒固定地在那家咖啡館喝咖啡。每一次分別,我們會預約好下次喝咖啡的時間,她從來都不遲到。咖啡館見面後,出了門我們便相背而行,各自打的而去。
這樣的方式,保持了很久,我對她的一顰一笑早已相當熟悉,可是細想,又彷彿是完全陌生的。正因為如此,我才發現我有些欲罷不能。每次分別後,我都渴望著下次喝咖啡的時間快些到來。
那一天,在看完電影出來沿街散步的路上,我第一次吻了她。我有點失常的激動,而她卻很鎮靜。那個晚上,我第一次失眠,因為我突然嗅到了一絲愛情的氣息,顫慄的殘酷的愛情的氣息,在我以為很能把握自己的時候,我卻意外地被繳械了。
和一個陌生女人相愛?我這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多麼可笑的邏輯上的錯誤。
愛情必然意味著全權地掌握,她一舉一動後面的含義,她每天出沒的所在,她諱莫如深的過去和未來……關於她,我無法不想知道她的一切。可是出於直覺的感應,我不敢貿然前進,對一個想用隱秘包裹自己並在我的隱秘中找到安全和樂趣的女人,我不敢莽撞地破壞我和她來往的現狀。
於是,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努力。在我們又一次在咖啡館聊完天之後,我試圖邀請曾敏兒到我的單身公寓裡坐坐,但她一愣之後,微笑:還是不要破壞這麼久以來,我們苦心經營起來的神秘,好嗎?我,不想知道你住在哪裡。
我無言以對。我不能勉強她,當然不能。為著男人的風度,我吞下的苦果,是日復一日內心的虛弱和疲憊的自我掙扎。
我和曾敏兒仍然在不斷地見面,在咖啡館,在酒吧,在電影院,在免費開放的公共綠地,她會溫存地依偎著我,每個看見我們的人都會把我們當作親密的戀人,只有我自己知道,這是未被確認的愛情。我不知道曾敏兒是怎麼想的,她絕不是舉止輕佻的女子,我敢打賭說她對我的親近,甚至有一種無邪的純真在其中。為此,我不知道該感謝她對我的信賴,還是該責怪她對我內心真情的忽略。
她是怎樣一個神奇的女子?當我越來越情不自禁地自問時,我知道我完了。陌生女子的神秘,非但不能滿足我對愛情的理想,反而是一種讓我不知所措的折磨。
我沉不住氣了。我開始害怕有一天她會突然消失,而我卻無從尋找。
我曾經在夜裡,很無恥地幾次偷看過曾敏兒每次來時隨身攜帶的黑色手袋。然而,除了一些女人的化妝品以外,沒有任何可以透露她真正身份的東西,我失望極了。我也曾想過悄悄跟蹤她,但終於覺得那很卑鄙,最後放棄了。
我漸漸明白,曾敏兒是有意的,她不願意讓這種陌生卻又是親密的關係陷入瑣碎的真實中。這激起了我倔強的自尊,我選擇了寧可在沉默中折磨自己,也不開口打探她的真實情況。而她,讓我洩氣的是,她不折不扣地遵守著我們的默契,從不詢問我的背景。
我和曾敏兒這種熟悉而又陌生的親暱狀態,維持了一年的時間。這個過程,想來有些離奇:我居然用了一年的時間,愛著一個其實完全陌生的女人。
八月,在這個城市最熱的季節裡,曾敏兒突然不再出現在我的面前,沒有任何的預兆,讓我猝不及防。
一開始我以為她很忙,但連續幾個星期過去,曾敏兒仍然沒有任何的消息,彷彿是團蒸氣,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突然感到,我和她的來往已經走到了盡頭,曾敏兒不會再出現了。我前所未有地失落,我感覺自己從頭到尾都有些荒唐,卻敵不過來自內心的傷感。
我記得最後一次我們的見面還是非常愉快的,這讓我實在想不出她突然離去的理由。我拚命回憶我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我漸漸的回憶起一些能夠證明她突然離去的理由。
記得,她曾經笑著說:我們大概只適合保持這種陌生的感情狀態,並不是適合結婚的人眩哪一天倦了也不需要說再見。
我還隱約記得,曾敏兒說如果有一天我厭倦了這種方式想離他而去,不用說再見,他不會認為我沒禮貌。也許,曾敏兒已經厭倦了我們這種陌生的感情狀態,或者說她厭倦了我,也或許是她找到了適合結婚的男人。我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她突然離去的理由。
也沒有遇見過曾敏兒,我沒有任何可以找到她的方式,我甚至懷疑她曾經告訴過我的這個名字也是虛假的。我像是做了一個古怪的夢,夢醒了,我卻不想回到現實裡來。
一個人的生活又開始了。我想,和陌生人相愛注定是一種沒有結果的東西,因為世界上不可能有似是而非的愛情。他們的話是對的,愛情就是彼此徹底的敞開,愛情就是近距離到發現對方一切的瑕疵,愛情就是見到你所不能忍的而你必須忍。是的,這才是愛情的真相,生活的本來面目。我和曾敏兒,只是一場感情的幻遇。
為了生存在城市,這座難以琢磨的巨大空間中,我又像從前那樣來來去去。每天要穿過很多的街,要看到很多陌生的男女,但我不再東張西望。
偶爾,當我的目光不經意地掠過街邊那些陌生女人的臉時,我會突然想起早已斷了消息的曾敏兒。然後,我會在猶有餘痛的心裡輕輕地提醒自己,不要和陌生女人輕易地說話。因為這種代價,我已承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