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真正想說什麼都是給我寫信的。
我的母親是大家閨秀!
外公的父親民國時期在安慶任安徽省警察廳廳長,外公醉心書畫,縱情山水,一肚子的詩書就在家做了公子。外婆是當地大富貴王段二家的王家小姐,出嫁的全副嫁妝抬出來有十幾里路,聽說挑燈芯的小棒子,都是純金的。大叔爹,二叔爹遠征緬甸,後來一腔熱血灑在國共兄弟相殘的戰場上。三叔爹在退守台灣的前夕,偷回到家裡,接當年南京女子大學的第一美麗他的老婆時,被抓獲,省軍區的留人快馬到達時,他已打死在南城外的沙灘上,第一美麗抱著他屍體就沉了,現在已經被流沙填平的深河。母親家裡二百多間房子,姑表姊妹是住在一起,每餐開飯都三十多桌,整整就是一個紅樓夢。
母親在外婆生養的十一個子女中排在第九,但只有一個舅舅,我同輩的表姊妹都叫她九姨。當全國的鑼鼓,炮竹和笑臉歡騰一九四九年那個金秋十月時,我母親走出了已經分田分地的家門,來到山裡她的養父家裡。
養父視母親為已出,養母卻沒能讓她讀書,十六歲,母親別了小山村到城關傘廠做了一名縫紉工人。
母親的美麗和氣質是無敵的。小學的時候,一次調皮搗蛋被生性木訥的父親嚴懲,我到母親那裡投告,說:「你這麼美麗,為什麼嫁給這麼嚴肅的爸爸?」母親抱著我說:「孩子,爸爸是愛你的,是為了你好。為什麼嫁給你爸爸,等你長大了你會就明白。」聽說當時高中畢業後在中學教書的父親,沒有理會追他不成的女同學,笑話他愛上一個大字不識的女子,而堅決娶了我母親。父親門下也出了幾個不錯的桃李,但母親還是他最大的驕傲。
家裡有個美人老是拿話電我:「你是天下最好,最狠,最勇敢的爸爸1抱著我的小美人,想起了母親那天抱著我一臉的笑容,這種如同暖流的感覺讓我體會到了她當時的心境。
全家下放到鄉下一個叫涼亭的地方,剛好是我週歲的生日。
爺爺,奶奶和細佬及姑姑的兩個孩子我的兩個表姐住在一起,父親也下到當地的一所小學代課,母親就撐起這個家的全部運轉。同輩的人都說那幾年是怎麼怎麼的苦,我和表姐們回憶起來卻是沒有餓飯的記錄。母親總有辦法讓我們吃飽。後來明白那幾年的真實情況,才知道母親的不容易。
一年後,妹妹出生了,家裡是更難了。由於工作的出色父親被推薦去上工農兵大學,對於我們成分比較高的家庭來說,能通過政審全家是一派喜氣揚揚。母親卻決定把這個指標給了我細佬,細佬給母親磕了個頭,畢業後分在地區一家報社。
記憶中和母親分別最撕心裂肺的一次是在我五歲,母親回城上班的時候。那是一個冬日的黃昏,父親抱著妹妹提著母親的行李,母親拉著我一齊等在公路旁邊,一聽到汔車的轟鳴我和妹妹就開始大哭,哭到第七次的時候熟人的便車還是來了,父親把母親扶上了車廂,車開動了加速向前,我像要失去一切似地,突然向母親遠去的方向追趕,汽車的揚塵模糊了母親的身影,只有耳邊的北風撕碎了我的呼喊。
第二年的冬天,大雪如一床棉被蓋在山川,溫暖其下的麥苗。妹妹卻凍得哭了,直喊著要媽媽。我一咬牙就帶著她偷偷坐上了去城關的班車。售票員阿姨沒有要我們的票,到了母親的廠裡,母親吃驚地抱住我和妹妹大哭。晚上看到妹妹在母親的懷抱裡睡得香甜,我特別驕傲。
這一次我和妹妹就再沒回鄉下的家了。母親和急急找來的父親決定我和妹妹就留在她的身邊,妹妹知道這個結果真是快樂埃
母親在廠裡加班總是到深夜,我也學會了踩縫紉機,一放學,我就替下母親給她縫布傘的傘衣,這樣母親的產量全廠總是最多的。
一場突與其來的大火,燒燬了我母親的幾年努力。廠裡的工人在電焊的時候點燃了松香,全廠的廠房和宿舍一片白地。我們家就剩下母親和我們倆兄妹身上的衣服。
這不是最大的災難!在重建廠子的時候,母親的左手在手腕處被電鋸鋸斷了三分之二,父親都急白了頭髮。要知道母親可是我家的天,父親知道他一個人應付不來。母親的處事能力,大人們都說,要不是她沒讀過書,是可以當個縣長了。
母親的手一到冬天,就紅腫發炎見不得冷水,但她照樣給我們做飯洗衣服。現在我握著母親有點萎縮的手,心裡總想說聲:「對不起1她最大的希望就是我們兄妹能好好讀書,以圓滿她心中的一個夢想。
我們在城裡,鄉下的父親總是寄來信件,當時我磕磕絆絆讀著來信,母親和妹妹在一旁聽得認真,然後母親總要自己看上好一會兒,說你父親這時候不高興,或是你父親今天心情非常好,然來她從父親字體的變化上來分辨他的心境。
我發現母親在努力地學習認字,父親那裡保存著母親寄給他的第一封信,基本上就一句話:「在念!我和孩子都好。」終於是讓母親失望了,我沒能考上大學。
當爺爺,奶奶和父親回城後,母親開了一個小商店,家境也慢慢好轉了,我參加工作又一次和母親分別來到了異地。母親給我來信了,注意的事,在抽煙喝酒方面免不了多嘮叨幾句,末了還加上了句叫我別笑話她的字。
看到這裡我的眼淚來了,不認識字對她是多麼沉重的打擊,母親靠自學已能讀書看報,家裡有電話,她還是喜歡寫信。我買回去裝點門面的書,發現只有她認真地讀了。
前不久的來信,母親說到奶奶的眼睛不行了,走路都要人攙扶。奶奶以前對母親不好,老是說她不像勞動人民。自從和我父親兄弟三人分養後,她就在我母親那裡不走了,說只有住在母親那裡才稱心。
忽然發現在折疊的信紙裡有一根白髮,對著燈光它是沒有光澤的灰白,才發現母親真的是老了,家裡照顧九十三歲的奶奶,心卻掛在我和遠在深圳的妹妹身上。
離家十年,母親給我寫了三百多封信,我卻回了不到十封。彷彿看到母親在燈光下一筆一畫認真地寫信,流淌到紙上的墨水化作是她的夢想,她全部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