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所闡釋的平凡生活:沒有歌頌 沒有歪曲
契訶夫去世已經將近一百年了,但他仍然是最有影響的短篇小說家。和契訶夫的小說傳統相對的還有另一個傳統,那個對立的模式是由卡夫卡創造、博爾赫斯發展的。而像詹姆斯 喬伊斯、D. H. 勞倫斯、厄內斯特 海明威以及弗蘭納裡 奧康納這些不同的小說家,基本上屬於契訶夫的傳統(儘管喬伊斯否認這一點)。
本集簡要地研究契訶夫最好的五篇故事,而我在這篇前言中只想談談托爾斯泰最喜歡的故事《寶貝兒》。批評家們在《寶貝兒》中發現了古希臘神話中賽琪和艾科的描述,這些典故是存在的,但是契訶夫這篇奇妙故事的核心並不在此。托爾斯泰最恰當地點出了這個核心的含義,他說這個寶貝兒,奧蓮卡,有個「美好而聖潔的」靈魂。奧蓮卡活著的意義就是為了別人著想,她的愛是如此的完美,對別人的關心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雖然你可以認為奧蓮卡像個孩子,或像個媽媽,但似乎最好還是按照托爾斯泰的觀點,看到她有一個聖潔的靈魂。
馬克西姆 高爾基在回憶契訶夫時曾說過一句名言:和契訶夫在一起時,「每個人都會不知不覺地感到一種想要更簡單、更真實、更本我」的慾望,這種效果契訶夫的讀者也可以體驗得到。這並不是說懷疑主義的、無所不知的契訶夫又是一個托爾斯泰所指的聖潔的靈魂(雖然在某種程度上托爾斯泰就是這樣認為的),而是說,契訶夫無疑像他的先師莎士比亞一樣,會勸你相信,你和他在一起能夠看到本來你可能永遠也看不到的東西。那麼我們在《寶貝兒》裡能看到什麼呢?我們怎樣讀這篇故事,而且為什麼呢?
在現實中有沒有像奧蓮卡這樣全心全意的人呢?然而,「全心全意」是一種誤導,至少因為可憐的奧蓮卡如果沒有什麼人愛的話,就變成了一具空殼。她的狀況變得如此的極端,需要契訶夫的所有技巧來教我們,如何含蓄而又堅決地,避免對她的病因做庸俗的推測。她沒有自己的觀點,然而她是個「溫柔、心軟,富於同情心的女孩兒」,她缺少自我感,只有在她愛別人的時候才能感到自己的存在。把她看成父權社會的女性犧牲品是荒唐的:你用什麼才能提升她的意識呢?其實無論什麼時候都有像她這樣的人,也許很多,男人和女人都有。雖然托爾斯泰的宗教思想很多都是他自己的,然而我們可以理解他所說的這個寶貝兒或「小小的靈魂」是聖潔的特別含義。約翰 濟慈說他什麼都不相信,只相信心靈情感的神聖,威廉 布萊克向人們表明,所有活著的是神聖的。奧蓮卡的聖潔就在於此。濟慈補充說他還相信想像的真實,但要是沒有心靈情感的指引,奧蓮卡是不可想像的。
契訶夫像莎士比亞一樣,不解決什麼問題,也沒有為我們做什麼決定,他完全是在莎士比亞對人類的發明的意義上,探索人類的全部真理。奧蓮卡,雖然無疑完全是個俄國人,但也帶有普遍性。契訶夫對她的嘲諷姿態只是莎士比亞式的:命運的輪子轉了一圈,我們又到了這裡。生活奪走了奧蓮卡身邊的三個男人,只留給她一個養子,為了他,她才能夠繼續活下去。莎士比亞作為舞台劇作家,禁不起再現平庸,因為即使是他也無法用我們普通人的不幸吸引住觀眾的興趣。契訶夫,骨子裡是莎士比亞式的作家,用他的故事表現了甚至連他自己的話劇也不能做的事情:闡釋了平凡的生活,既沒有歌頌,也沒有歪曲。契訶夫最著名的劇作《三姐妹》,不可能有像奧蓮卡那樣的人物,即使讓她演次要人物也不行。《寶貝兒》是文學上的奇跡,契訶夫能夠集中而充分地表現奧蓮卡,這個只能通過完全愛別人才能活下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