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瘋
那部播著流行歌的唱機在不停地轉著,跟寧靜的中午不相協調。偶爾傳來樓下那一層孩子的哭聲——幾乎整天哭,彷彿是責怪著,他是不應該被帶到這個世界。董莉懶懶地躺在床上,看了一下書,發了一會呆,想合上眼養養神。可是輾轉卻睡不下。從早上起床到現在,一點多了,還沒有一點東西下肚。客廳裡有了點聲音,原來是董堔和古微回來了。「哈哈,想起那猴子的模樣,太好玩了……哎呀,下次我們再去……跟你在一起,總是好開心的,哈哈……」是董堔的聲音。「算了吧,以前你老婆聽過不少這些話了……哼,快叫蓮嫂調水吧。」是董莉最討厭的聲音,嬌嬌嗔嗔,像壓著喉嚨發出來的鬼聲。
董莉關掉了唱機。一切都安靜下來了,歌沒有了,哭聲沒有了,說話聲沒有了。習慣了這樣的靜。董莉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數著天花板的——白——數不盡的白。無可忍耐的日子,董莉只盼著快快把這個暑假過掉,好讓自己早離家。已經不再是家了——自己是多餘的。爸媽離婚以後,古微就搬了進來,托了她,怡豫不知跟董堔鬧過多少遍,看這個熟悉的場面也幾年了。哭也沒用,後來董莉索性什麼也不管起來——她管也管不了什麼。董莉順手捻了捻自己的頭髮,拿起一小束頭髮轉了幾圈,又散起來,又梳理一下,重新又捻起一小疊頭髮,又轉了起來,形成一個小髻。小髻維持不到幾秒,又讓董莉鬆手散了出來。這是董莉自小的習慣,也不知道是壞習慣還是好習慣,反正每當董堔看見總說幾句,而怡豫總是很欣賞地讚一句:「真柔順的頭髮。」「唉1董莉不自覺地發出這樣的感歎——連她野驚訝,彷彿這個「唉」是從遙遠的夢扯出來的。不過不論怎樣,董莉最後還是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董莉的房在二樓,如果客廳有點稍大的聲音,也能飄到董莉的房間。「好讓你女兒早點嫁出去,反正在家也是個累贅。你那點工資,還能打算把她養到什麼時候?不是說我這個後母嫌她,其實我心裡也只是一心給她找個好歸宿……」「畢竟莉兒還小呀,怎麼能成?先緩一緩吧。再說,現在,現在年輕的都在講自由戀愛,作父母的又能插手什麼呢?」「老爺,別再把你女兒當小孩子看了,大學生了!現在的大學生都忙著找人戀愛,而你女兒只顧著讀書。你要知道,一個女人,書讀得再多也得嫁人埃而且,我並不是要插手她婚姻的事。哼,我現在是什麼身份能去插手呢?不過先給她介紹介紹,讓他們先交個朋友,年輕人自然要互相瞭解一下。到那時候,你的女兒看上了還說不准呢1「小鬼,看來你心底是有物色的人囉。」「真是個聰明人。成,我這就約他,晚飯請他吃一頓,嗯?」「反正所有事情你都盤算好了,看來我只能有點頭的份了,哈哈1一個可惡的女人,現在嫌我?早就看出那人不是什麼好人——光聽那把跟她肥碩無比的胸部不對稱的的聲音——壞人的聲音!一路以來怎麼待我?哼,嫁過來之前,「小莉」前「小莉」後的,聽得讓人起疙瘩,一直收買我,給我買這買那的。當我三歲的小孩!過門之後,那女人對自己卻沒少罵幾句,總愛在雞蛋裡挑骨頭。一開始,憋不住氣啊,極力頂撞。後來——哼,那女人算什麼,憑什麼我跟她一般見識?董莉從頭把以前的事在腦袋裡過了一遍,覺得根本就沒必要出去說幾句話,忍了下去,把唱機打開了。不行啊!她轉頭一想,這可是自己的終身大事!憑什麼讓一個不相干的女人主宰命運!這本來就不是她的事!憑什麼?憑什麼!董莉「拍」的一聲,把唱機關掉了,氣鼓鼓地紅著臉走出了客廳。
董莉匆忙地出來,卻看到古微和董堔正跟一個陌生男人聊著。她不禁尷尬起來——在家時不習慣穿過分的衣服,現在連睡衣也沒有換下,妝也沒上——像瘋人一樣吧。古微看到董莉紅著臉走了出來,想必她的話都讓她聽進去了,堆著笑道:「這整天都見不到姑娘一面呀!在房裡忙著?」董莉白了她一眼。每看到她對自己充滿虛假而嘔心的笑——簡直不是笑,只是一個勉強擠出來的表情,十分抽像,猙獰的表情——總想起「狐狸精」這幾個字——只有狐狸才有這種表情!古微自知繼續敷衍董莉也是自討沒趣,乾脆把她的注意力直接引入那個陌生男人身上:「這是魏長名先生,是匯豐銀行的銀行行長。魏先生真可謂年輕有為啊1魏長名一身正規西裝,梳上死定定的髮型,讓人看得很不自然。他笑了笑,算是跟董莉打聲招呼。其實長名的外表並不差,只是有點書獃子味道,但呆得有點水靈。不知怎地,董莉從心底對這個長名有了點興趣。於是向魏長名回了一個點頭,但忽然想起自己這身窘極的打扮,不由不自熱起來,臉一下子漲得更紅,忙低下頭,站著不是,坐著也不是。長名看到她的臉不斷低漲紅著,便打趣道:「董小姐這身打扮,隨和自然,讓人覺得好不喜歡,呵呵。」「呵呵」的聲音先低後高,很特別,像小孩一樣,尖尖的但帶點成熟。想不到這老實的外表底下,嘴還是挺巧的。董莉笑了,坐在了長名對面,中間隔著張茶桌,道:「魏先生見笑了,我不知有客,就胡亂地闖進大廳了,失禮得很哪。」古微聽了幾句,向長名媚笑一下,便向董堔打了個顏色,留下「你們慢慢聊」便跟董堔走了出去。董莉跟長名笑了笑,繼續他們的面對面談話。後來,長名坐在了董莉的旁邊。
窗外下起了靜靜的小雨。董莉靠在窗前,用手指跟著小雨切在玻璃窗的幼細的線劃著,一點一點的,形成一條條虛線,有規則地向著同一方向歪歪地貼在窗的另一邊。無聊得想死。本來約了同學艾爾看電影,艾爾卻臨時失約,這一來倒讓她不習慣,自從認識了長名之後,沒有一天閒著,這天為了艾爾推了長名的約,艾爾卻臨時失約,有種兩大皆空的感覺。偏遇上下雨的鬼天氣,給這份無聊增添了被恥笑的味道。
古微回來了,似乎是帶回了人。男人的聲音——不是董堔的,也不可能是董堔,他出差了。「介紹你給那個蠢貨,你也要知道,一切都是為了我們啊!我敢肯定,她媽留給她的錢,也足夠我們三輩子!別這樣,我們開心一下——就在客廳,嗯?」董莉屏住了呼吸,雖然她的房遠著大廳,但她還是不由小心地呼吸,好像她是躲在了大廳的某個角落。男人的聲音一直都是低沉而含糊的,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只有古微那把永遠高高的討人厭的聲音,像纏繞著董莉一樣,永遠都清晰。「來,我們——放開點……」廳裡安靜下來。「我就讓你爽一回1男人的聲音大聲而清晰起來了。那把聲音——董莉像被閃電下了一跳,她有點怕繼續聽下去了。可是廳裡不斷傳來混亂的聲音,斷斷續續地「氨「呀」起來,直刺董莉的耳膜。「還行吧,傻瓜?呵呵……」「呵呵」這聲音,死了也記得!尖尖的而帶點成熟的「呵呵」聲!
董莉整個人一下子坐在了地上,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面——前面什麼也沒有,包括淚水。歌,她需要歌,因為——她需要哭。打開了唱機,把音量調到最大聲音。恰好是首柔軟的悲情歌,淚水伴著旋律一股一股地湧出來。門前出現了兩個人。隔了層厚厚的淚水,卻可以清晰地看見兩個熟悉的人——一個最討厭的,一個最愛的——衣衫不整,赤著腳似乎在挑釁自己。從淚眼看出的世界都是凸顯的——他們笑著!他們笑著望著自己!望著自己滾滾的淚水。忽然,董莉停住了哭聲,竭力地停住了,最後只剩下哽咽。「哈哈——」峰迴路轉的笑聲,「哈哈——」董莉不斷地笑——伴著眼淚。她站起來,拿起花瓶往地上摔。然後拿起檯燈,狠狠地摔……再然後是雕塑,玻璃杯,椅子……一切她能摔的,都被摔了——除了唱機。她必須依靠歌曲,才有十足的勇氣去發瘋——她真的瘋了。長髮亂七八糟地披散著,完全看不出有拉直的痕跡,臉大了,是哭腫的,眼睛紅得厲害,沒有一點要恢復的餘地。她把嘴張得老大,不斷地哭,眼光到處飄,毫無目的。一個完全不是人形的人!她把身子撲向了唱機,不斷地大笑,與放著的搖滾相稱著——總之,不斷地使勁地大笑!
小雨變成了大雨,在窗外響亮地「灑灑」地叫著,似乎要吞噬一切不和諧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