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原則
從我記事到他70歲時去世,父親留在我心中的形象就是瘦弱多病,經常離不開藥,幹不了太重的活兒。也許是身體不強壯的原因,他在外面從不和人爭吵,是有名的老實人;在家裡也沒什麼大脾氣,偶爾和母親吵架時,也總不佔上風,對從我記事到他70歲時去世,父親留在我心中的形象就是瘦弱多病,經常離不開藥,幹不了太重的活兒。也許是身體不強壯的原因,他在外面從不和人爭吵,是有名的老實人;在家裡也沒什麼大脾氣,偶爾和母親吵架時,也總不佔上風,對我們子女也輕易不打罵,還常常在母親打罵我們時替我們講情。
但在我們心中父親卻不是軟弱的老好人,因為他有堅定的原則,不涉及原則的什麼都可以,在原則問題上他是不讓步的。也正因如此,他樹立起了男人的威嚴,成了我們家的主心骨。
只說兩件事吧。
在那挨餓的年代,糧食是最寶貴的東西,「吃飽」是人們夢寐以求的事情,沒挨過餓的人是無法體會的。那種情況對身強力壯的人都是災難,對病弱的父親就更是生死的考驗了。但再怎麼難,他要出工,去掙工分,養家■口。當時生產隊吃食堂,勞動力每人給兩個谷破子做的乾糧,我們小孩只能吃極稀的粥,吃野菜,一個個餓得眼睛發藍,父親心疼我們,每每在他分得的一份中,省下一點兒給我們帶回來。
到了糧食成熟的時候,心眼兒靈活的人便想方設法到生產隊地裡弄點兒回來,以解燃眉之急。一天晚上,幾個老實巴交的婦女來到我家,找我母親商量,要去房後的地裡割點兒高粱穗。因為母親有些膽量,又是村裡輩分較高的人,她們就央求母親帶領她們去。她們有充分的理由來說服母親,但母親就是不敢答應,因為坐在炕頭的父親臉色很不好,一言不發。這時她們也看出了門道,就都來求父親:「看看你們家都餓成什麼樣了,你不心疼自己還不心疼孩子,這年月了哪還有那麼多顧慮。別說不能有人看見,就是有人看見了也會睜隻眼閉只眼的過去,誰還會去報告。」父親終於開口了,他說:「你們去吧,我不管,但她可不能去。」這幾個人以為父親鬆口了,只是要個台階,便拽起母親說,「我們能去你就能去,咱們走,看他能咋的。」母親猶豫了,這時父親從炕頭下來,對母親冷冷地放出一句話:「你要是敢去,我這就去報告生產隊。」母親沒了平時的厲害,也不和父親爭吵,因為她知道父親的脾氣,這種事情他是不會讓步的。就和那幾個人說:「你們去吧,我不能去了。」那幾個婦女悻悻地說:「你不去了,我們也不去了。」說幾句閒話就都回家了。
當時餓得發了昏、一心想喝一碗稠稠的高粱米粥的我,真的很失望,心中暗暗埋怨父親,怎麼這麼小的膽子,都餓到那份上了,還怕什麼。現在回想起來覺得父親確實是對的,一則他是珍惜名譽,我們家祖祖輩輩本分老實,他不想背上個「偷」名,儘管當時是特殊時期,他也要捍衛這個清白,二則要給子女做個好樣子,維持本分淳樸的家風。
再一件事是父親打我。父親對他的子女都是很溫和的,雖然平時不像別的父母那樣對孩子表現出格外的親暱,但他確實很少打罵,和父親比,反倒是母親更嚴厲一些。現在使勁想父親是怎樣的打我,也想不起幾次來,相反,父親護著我的事倒有很多。有一次,我犯了什麼錯,記不得了,只記得母親按倒了我,對我施以我最難忍受的刑罰——掐大腿。這樣母親不用費很大的勁,就能讓我受不了。我當時惟一的反抗就是殺豬一樣嚎叫,父親正好從外面進來,這嚎叫聲讓他心疼難忍,便大發了一次對母親的火。他隨手抄起一小把麻稈,對母親摟頭便打,結果是麻稈碎成幾截,母親頭上的攏頭髮的小塑料木梳也碎了。麻稈是最輕的東西,當然沒能打疼母親,但卻把母親惹惱了,她反手揪住了父親,好在被人拉開,否則父親是要吃虧的。
就是這樣疼愛我的父親,卻真正地結結實實地打了我一次,這也是我記憶中的惟一的一次,也是因為我觸犯了父親的原則。
那是我在初中一年級的時候,當時農村的教育水平很低,小學還沒有普及,上初中就更不容易了。當時我是我們前後屯很少的幾個考上初中的,要到公社所在地的中學讀書。因為離家很遠,要在學校住宿。當時學校食宿條件都很差,我又是長那麼大初次離家,特別想家,就動了輟學回家勞動的念頭,經常往家裡跑。我那時並不知道讀書有什麼實際的用處,就覺得識兩個字看看書就行了,早點兒回家幹活兒,一則幫幫病弱的父親,二來也覺得比在學校讀書自由。我的理由在父親那裡是行不通的,但我唸書的勁頭越來越小了。
有一次我打定了主意,背著書包就跑回家來。那天正趕上一塊瓜地罷園,父親和母親正趕著生產隊裡的一群豬在瓜地裡放,還邊撿點兒生瓜蛋,準備醃鹹菜。我就直接跑到瓜地裡去,興沖沖去幫著放豬。父親看見我,就問:「放假了咋的,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我樂顛顛地說:「我不念了,回家幹活兒。」我滿以為這事能自己說了算,更何況還能幫幫身體不好的父親,父親是不會說什麼的,再說當時和我一樣年齡的沒有考上中學的,不都在家幹活兒嘛。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一向溫和的父親這次震怒了,他從沒那樣對我發過火。他二活沒說,掄起了趕豬的大鞭便向我打來,我趕緊躲過。那大鞭是細長的木桿拴著麻繩,頭上是一個三角帶,皮糙肉厚的豬挨一下都「嗷嗷」叫,細皮嫩肉的我要挨上,那還了得,心中不由一涼,一身冷汗冒出來了。我撒腿就跑,父親在後面緊追,一團瓜秧絆倒了我,父親的大鞭在我的四周抽起了團團泥土,我就在地上翻滾著躲著。這時一向心狠的母親都吃不住勁了,跑過來替我向父親求情說:「別打了,我把他送回去唸書不就行了嗎?打孩子也不能這樣打,你打殘廢了他,不還得養著他嗎?」這頓大鞭打得我那些不想讀書的理由煙消雲散,從此再不敢說不唸書的話了。
後來我考上了大學,接到通知書時和父親嘮嗑,提起這事,我說:「要是沒有那頓大鞭,我就沒有今天了。」父親那時已經病得很衰弱了,他說:「那次並沒有真打,就是嚇唬一下。孩子是要唸書的,家裡再困難,也得供你們把書讀完。」孩子不能不讀書,這也是父親的原則,正因為有這樣的原則,在我們困難的家庭裡兄弟四人都讀到了高中畢業,我還上了大學,從偏僻的農村走了出來。
作為男人,有強健的體魄固然是很好的,但更重要的是要有原則,有主見。如果遇事無主意,是非面前無態度,那麼徒有強健的體魄也不是真正的男人。父親身體病弱,為人老實本分,但他心中有原則,在原則面前毫不讓步,在這方面,他無愧於一個男子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