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的辛勞為了誰
眼睜睜看著最親的人離開,卻無能為力,人生最大的悲劇,莫過於此。他的迫切,她看在眼裡,喜在心頭,大學畢業後,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終於如願完婚。17歲那年,父親身患重病,她的腎源與之相匹配,延續父親的生命是她義不眼睜睜看著最親的人離開,卻無能為力,人生最大的悲劇,莫過於此。
他的迫切,她看在眼裡,喜在心頭,大學畢業後,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終於如願完婚。
17歲那年,父親身患重病,她的腎源與之相匹配,延續父親的生命是她義不容辭的責任。婚後,他牽著她去咨詢醫生,「一個腎,生孩子會有危險」,她覺著醫生的話純屬嚇唬人,他卻言聽計從,堅持不讓她生。暗傷,無數個長夜她備受折磨。
她決定鋌而走險。晚上再和他親熱的時候,她悄悄就動了手腳。
手裡哆哆嗦嗦拿著呈陽性的化驗單,喜憂參半。
她逼他發下重誓,如果真的出現意外,一定先保孩子。
她要給三代單傳的他家留一棵苗。她擔驚受怕,他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始終微笑,他的鎮定安慰著她的恐慌。他托人找婦產科主任親自主刀,護士把我轉移到他手上,他橫端著我像托著景德鎮的瓷器:「苗苗,你是媽媽用生命作賭注換來的。」
5歲,媽媽下班後到幼兒園來接我,藍藍的天,綠綠的樹,繁花似錦,經過亢山廣場,我被半空五顏六色的風箏吸引,小攤前媽媽和商販討價還價。這時,手機突然響了,媽媽「嗯,嗯,嗯」,猛地抱起我鑽進出租車瘋了似地往醫院沖。
人來人往的大樓,輕車熟路。媽媽當年妊娠反應劇烈,吃什麼吐什麼,我營養不良,生下來才4斤多一點兒,在氧氣箱住了十幾天,後又患上黃疸,百日咳,哮喘,扁桃腺腫大,動輒發高燒,抽風,無奈4歲做了切除手術,來醫院次數之頻繁,媽媽感歎,這成了你的第二個家了。以前只知道它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原來它還是離別的地方。
車禍,高大魁梧的爸爸,說倒就倒下了。躺在冰冷的太平間裡,蒼白的一張臉,眼睛半睜著。死不瞑目是心有牽掛,頂樑柱爸爸捨不得嬌小的媽媽和年幼的我。
媽媽的眼淚猶如洪水氾濫,三天三夜,無止無休。火化那天,骨瘦如柴的胳膊眨眼間生出千斤力,左手牢牢地抱著我,右手按向按鈕,一字一句:「你放心,你走好,我會竭盡全力培養苗苗,然後去找你。」
不到5個月,媽媽的誓言就被大風刮跑了。媽媽是一名律師,工作之餘還要不斷地學習充電,只得把爸爸的公司賣了。五千元贊助費,不是大數目。花園街小學,市領導親自題寫的匾額,英語課聘請外國老師執教,輸送人才到重點中學的搖籃,響噹噹的名號,口碑極好。媽媽卻領著我去對面的三街小學面試,灰不拉嘰的校舍,我斜一眼,停在校門口,腳牢牢紮在地上,死活不進去。
媽媽從挎包裡掏出戶口本,耐心跟我解釋,咱們住的松園小區隸屬東關,馬路以北學生入學劃歸三街小學,花園街小學咱進不去。「不是進不去,是你捨不得錢吧,你留著我親爸的錢好給我找個後爸,對不對?」我在大街上扯高了嗓子逼問,媽媽愣在當常我扭身一路小跑奔回家。
我站在爸爸的遺像前,媽媽的吝嗇印證了奶奶的擔憂。送走爸爸,奶奶一天也不願意多呆,收拾衣物回鄉下,前一晚,在被窩裡緊緊地勒著我幾乎窒息,半夜了,還在唉聲歎氣:「兒子命短,孫子命苦,你媽肯定得給你找個後爸,小小年紀這日子可怎麼捱呀……」
以前,只要我稍稍抽抽鼻子,露出哭泣的跡象,媽媽的心隨即軟塌塌的要什麼都會依了我,撒手鑭這次卻失靈了。我站在客廳裡先是「嚶嚶」啜泣,後來扯著脖子嚎啕,四周靜悄悄的,透過手指縫,我看見媽媽屁股穩坐在寫字檯前,翻書做功課。氣沖斗牛,我幾步跨到沙發上,把大大小小的靠墊一股腦兒全扔到地下,不解氣,跳到上邊又蹦又踩,折騰到月光照進屋裡,我累了,我困了,我懷疑,我就是把房頂掀了,她都不會理我。
媽媽下了最後通牒,報名你到底是去還是不去,我賴在床上,她不由分說,一把夾起我,一路衝著我怒吼,貴族學校也有墊底的,普通學校也出人尖子。你是否有出息,外因起不了決定性作用,關鍵在於你自身是不是可塑之材。
大錢捨不得小錢摳得更厲害。為了省兩元錢的公交車費,媽媽每天逼著我跑步上下學。夏天,暴雨如注,滿大街的人都鑽進出租車裡,媽媽執著地牽著我,繫緊雨衣在狂風裡東倒西歪,掙扎著跌進學校,長長的走廊,我身後的地下洇濕一片,媽媽的殘酷,我分不清抖落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媽媽去超市買油鹽醬醋,我照例站在門外等,架子上的零食玩具,若不能據為己有,還不如眼不見心不癢。癢,真恨不得不顧一切撒潑打滾,可我清楚明白,對於鐵石心腸的媽媽,無濟於事,心裡就是有幾千條饞蟲在爬,在撓,再難以抗拒我都得逐個掐死。
生日,六一,乃至大年三十,喜慶的節日,媽媽統統忘記,按部就班,日子一天一天慘淡度過。在小家裡受罪也就罷了,她不該把虐待展覽在大庭廣眾之下。學校裡有英語輔導班,拼音模板班,鋼琴班等等,花樣繁多。第八節課,同學鳥一樣飛出教室,「嘰嘰喳喳」去搶吃小灶,獨獨我,一個人和一大堆桌椅板凳為伴,偌大的教室寂靜,空曠。我是一個沒人疼愛的孤兒,散落在被人遺忘的角落……我小聲反覆地哼唱。
其他同學都是家長手心裡的寶兒,為什麼我得不到母愛,我對媽媽由怨生恨。
即便如此,我的功課始終保持前三名,年年評為三好學生。刻苦努力是為了給她爭氣嗎?NO,翅膀快快硬起來,遠遠離開這個霸道小氣的女人,才是我的真實想法。從爸爸走那天,我感覺溫柔漂亮的媽媽也走了,現在這個女人,不僅性格刻薄,模樣也變得醜陋,顴骨高聳,下巴尖尖,乾瘦有如刀削。她把我的獎狀粘在白白的牆上,也只有對著這面牆的時候,她才會露出久違的笑容,皺紋聚在一起,要多蒼老有多蒼老。
高三,畢業前夕,老師拉著我到泡桐樹下,手指敲著志願表,一臉的迷惑不解:「你成績這麼好,為什麼清一色填報外地的大學?」家醜不可外揚,我沉默不語。「留在你媽媽身邊,留在北京吧,首都,多少人心嚮往之,哪裡會有這麼廣闊的發展空間?」老師語重心長。「哪裡會有這麼廣闊的發展空間」,的確,我不能因為厭煩她而毀了自己的前程。我被離家一站地的政法大學錄齲媽媽堅持送我報到,十幾年後,她重回母校,欣喜若狂。
「我要住校。」像一聲驚雷,在她耳邊炸開,她如夏花般的表情瞬間呆滯,「為什麼?」她的聲音尖利,猶如被人踩住了喉嚨。「你每天抽那麼多煙,家裡環境不好。」我一時也想不起什麼更好的借口,她頓了頓,委曲求全:「我可以戒。」真是大白天說胡話,她的煙癮之大,我曾經斷定,煙,才是她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直視我的懷疑,她果斷地又加了一句:「我一定戒。」我嗤笑,她老了,她需要我照顧了,可惜晚了。不管她現在盡多大的努力,都挽不回我那顆堅決離開的心。
我把日常用品掛滿自行車,瀟灑地跨上,「叮叮噹噹」離開,不管不顧盯在後背上兩束悲淒的目光。我可以自己養活自己,終於自由了,每一個細胞都興奮著,每一根筋脈都跳躍著。然而,掙錢之難,是我沒有想到的。家教市場供大於求,沒有誰願意把孩子交到我這個才大一的學生手中。走投無路,我不得不拿出媽媽塞在我衣袋裡的卡,垂頭喪氣去取錢。
銀行門口,撞見媽媽的同事,阿姨劈頭一句,「你媽媽患了什麼病?休息三星期了,好點兒了嗎?」我一愣,「好多了」敷衍過去。兜裡揣著錢,踏實多了,去超市買牙膏、手紙,阿姨的話在耳邊轟隆,我越加忐忑,我瞭解媽媽,她是一個極其敬業的人,發燒感冒根本不當回事也不吃藥,硬扛過去,十幾年就沒因病請過假,莫非……我不敢再往下想,突然在如蟻的人潮中,撒腿狂奔起來。
防盜門緊鎖,傢俱上浮著一層塵土,不祥的預感使我頭皮發奓,打手機,媽媽輕鬆的聲音,說一會兒就到家了。我站在樓底下等,她遠遠地晃過來,枯樹幹似的身材裝在寬闊的黑色套裝裡,蒼白失色。我根本就不相信她出差了,趁她去衛生間,偷了她背包裡的片子,直奔醫院,醫生指給我看,肺部滿是陰影,黑得觸目驚心,肺癌晚期。都是那些廉價的劣質的煙惹的禍。無數個不眠不休努力賺錢的夜晚,靠它解乏。
交完最後一個月的貸款,辦事員遞給我房產證,我一頭霧水,媽媽終於告訴我真相。當年,她和爸爸,兩個出生在西部山溝的孩子,從小就有著美麗的夢想,離開家鄉,擺脫貧窮落後,考上北京的大學,畢業後漂在北京,深深扎根北京。二居室的房子是貸款買的,廣告公司是貸款辦起來的,爸爸走了,媽媽要獨臂償還,媽媽咬著牙,堅持了一個月又一個月,挺過了艱難困苦沒有帶我回老家。媽媽愛憐地撫摸我的臉龐,也許你不滿意,但我真的盡了最大的力了。蓋上媽媽的手,厚硬而粗糙,這些年她包攬了所有的家務,一肩扛起沉重的負擔,用心良苦。
一想起相依為命的日子不多了,我的心就揪揪地疼,抱媽媽上床休息,她欣慰地使勁拍我魁梧健碩的胸膛,你從小體弱多病,天天帶著你跑步上下學,只為了練出一個好身體,男孩子,如果弱不禁風,娶媳婦都找不著好的,這時候,媽媽還笑得出來。輕輕的,媽媽擦去我成串滾下的淚珠,別哭,我早就盼著你長大成人的一天,我也好和你爸爸去赴約做伴,他一個人在那邊,挺孤單寂寞的。
眼睜睜看著最親的人離開,卻無能為力,人生最大的悲劇,莫過於此。
令世間兒女無限傷懷的親情,多半是這種結局。醒悟了母愛之深,想孝順,已然為時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