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鉤流月
站牌處,一隻小狗汗津津地從遠處蹣跚著小跑而來。那樣子顯然已經是跑過很長的路,天又熱,絲毫沒有意識到後面公交車已經快要觸到尾巴了,蒙頭蒙腦地跑著。或許是狗太小,司機也沒有注意到它就在車轱轆底下,眼見就要軋上了站牌處,一隻小狗汗津津地從遠處蹣跚著小跑而來。那樣子顯然已經是跑過很長的路,天又熱,絲毫沒有意識到後面公交車已經快要觸到尾巴了,蒙頭蒙腦地跑著。或許是狗太小,司機也沒有注意到它就在車轱轆底下,眼見就要軋上了,我急忙一伸腳把它勾了過來。幸好公交車也到站減速,僅僅是把拖鞋刮到了車底下。司機回過神來之後,開窗破口大罵——上海話。自知理虧,反正也聽不懂,全當聽滬劇了。那小狗無端被撩了個跟頭,受了莫大的委屈似地,翻起身來朝我望望,又耷拉著紫紅的舌頭漸跑漸遠了。
不是我多麼心地善良去甘冒風險,而是它長得像極了母親的寶子。長相確實很重要,並不一定多麼漂亮,只要像某個人心中的一個好印象就可以了。往往這就是機遇,能使得從芸芸眾生中超拔而出。命運,可能就在這不經意間就已被注定。當初母親選定寶子的時候也是這麼決定的。
母親原先並不喜歡狗,除了忠誠,狗在母親眼裡好像沒有什麼值得肯定的地方。貶義的時候倒是很多,「狗腿子」,「死狗離不開湯鍋」以至「狗男女」,還有許多更加令人不方便說的字眼。即便是忠誠,那也是一味的愚忠,有些像晚年的諸葛亮,三顧茅廬的時候他擺那麼大譜,被人套牢了,只得六出祁山,累死五丈原。如果他不那麼愚忠,結果也許是另一個樣子,總比屢屢的勞民傷財還費力不討好的好。母親的觀點是有些偏激,說來說去總是因為我們吧。不論怎麼說,母親最終還是把寶子抱回了家中,並且十分疼愛起來。她說:「能有一個突出的優點就不錯了,對人對物不能無謂的求全,何況它是忠誠呢。」
寶子來我家算是客居異鄉。它的老家是在蓬萊的一個小島上,叫廣島,共有姊妹5個。它們才出生十來天,媽媽就死了。眼見不能養活,主人原先決定讓它們陪葬。幾隻小牲畜像是有什麼預感似地,一個勁兒地號了起來。母親聽到了它們的哭叫聲,就把它們全要了過來。反正不是什麼名種,主人也樂得做個人情,連個破紙箱子一塊端給了母親。母親挑來挑去,最終選了一個,其餘被別的遊客抱走了。路上母親給它買了奶粉和奶瓶,準備了墊褥,還買了把小梳子,說給它梳梳它也許會覺得像媽媽在舔它一樣。不能說寶子跟著母親會錦衣玉食,但會給它充分的自由和尊嚴,甚至得到許多超過父親的優待。比如,它喜歡喝雞蛋湯,母親即便生病也會調著花樣的給它做;它喜歡吃瓜子,母親就把原味的、五香的、干炒的往家買……有時連父親都說,沒記得我想喝點酒的時候你娘會往家稱點,哪怕散裝的。
寶子也很給母親爭氣,出落得漂漂亮亮,而且聰明機靈。父母拌嘴的時候,它就「呼」地一下從窩裡衝出來,堅決地站在母親一邊,朝父親「汪汪」直叫。有時因為太激動,還連帶著在椅子上上竄下跳。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直叫人哭笑不得。事後,母親會很疼愛地把它抱著,這牲畜竟也知道得寸進尺,仰起脖子撒著嬌讓母親給它撓癢癢。母親只要不忙,就會笑罵著給它撓上半天。我是從來不慣著它的,弟弟更是。弟弟更喜歡被它排擠走的那隻大狼狗,年後的春光裡,給狼狗解開鏈子,跟它一塊兒在西郊的麥地裡瘋跑,那才叫痛快。寶子行麼?當然不行。所以它聽話還好,不聽話往往還在屁股上結結實實地挨弟弟一腳。被母親看見了,總會心疼得不得了。我沒有弟弟的那股魄力,教訓了寶子被母親責備的時候還敢頂嘴。大約也是被慣壞了的。
我不教訓寶子,但是也不怎麼順著它。我會肯定它所應該被肯定的,也否定那些不該肯定的。
寶子大概也不怎麼喜歡我們,每次的寒暑假就成了它的災難日,而且還不是三兩天就能熬過去的。這時母親似乎也顧不上它了,只整天的招呼著我們。開始它還變著法的抗議,絕食,被弟弟餓上兩頓後,照樣可以與我們同餐同飲。
當然要是有空,母親還是很愛惜它的。喜歡抱著它跟我們說說話。母親已經顯出些老了,尤其是說累了的時候。她還會邊撫摩著寶子邊說,這小東西多像你小時候呀,尤其是那眼睛。我就仔細地瞧瞧,難道我的眼睛就像這小東西嗎?它的是圓圓的,而我的卻是細長,不知道母親是怎麼看出相像來的。即便像,也應該是很小的時候吧。母親之所以把它抱回家大概就是看到了它當時正在哭的眼睛。我的也沒有它那麼機靈,或許我小時候也很機靈,只是在外久了,不經意間就刻意地修飾成一副木訥模樣吧。
母親倒是的確說過她更喜歡我小時候的樣子,尤其是初中。那時每次回家跟她一塊兒包餃子,都把老師同學扯得昏天黑地。上了高中說的就少了,後來上了大學更是什麼都不再講,更不像話的是現在竟然磨蹭著不回家。我記得初中時候,看了那篇日本老總要求新任員工回家給母親洗腳的文章,也曾偷偷地對母親說將來我大學畢業也給她洗腳。母親當時高興得合不攏嘴,口裡卻說你能給我端洗腳水我就算是燒高香了。後來一切都按預料進行了,惟獨把這事裝聾作啞。母親現在自然不會真的讓我那麼做,但會希望我能再次提起。我自然一直也沒有忘記,只是這樣的話,已經難再出口。越是親近的人,往往越是覺得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激,在她看來這就是兒大不由娘的悲哀吧。
姥姥家也算得書香門第,上大學在母親看來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走的時候,她顯得很平淡。後來弟弟也天南海北地走了,母親開始著急起來。滿堂的兒孫都留不住,是否將來也跟我的姥娘姥爺一樣,把倚門望子當作門風盛達的代價?我的夥伴亮子,初中時週末回家還讓母親抱著睡,母親說到老他也是駒子;後來亮子沒考上大學,而在當地一所技校上完後匆匆工作,母親更是視為不長志氣。現在不這樣了,開始羨慕起亮子的母親來,能時常的看到兒子就在身邊。後來亮子結婚,生了個兒子,就更成了我的榜樣。有次問我找了女朋友沒有,我說還沒有,母親就笑道:「等你找了,亮子的兒子賣醬油都知道短斤少兩了——倒不是我急,你奶奶著急了。」我就笑笑。
說不出平時都在忙活什麼,可似乎就是忙活得沒空回家。所以每次回家,母親總會抽幾個晚上跟我聊到很晚。她並不多問,我也不急裡忙活地說,但總是淅淅瀝瀝如春雨般連綿不絕,宛如一曲悠揚的輕慢板笛子獨奏。說的也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這時母親的要求已經很簡單,只要有耐心跟她一塊兒坐坐就心滿意足了。只要母親在,寶子肯定也會跟著趴在一邊,偶爾瞇起一隻眼睛,懶懶地用另一隻瞅瞅我們。母親向來是早睡早起,十點半對於她來說已經算是午夜,屋子裡開始靜得厲害起來,母親累了時,寶子也不時地張嘴打個呵欠,就說:「早點兒睡吧,沒事兒就多睡一會兒。」然後各自歸房。
原先我也是早睡早起,後來就慢慢地改了。睡得太早常會在兩三點鐘的時候醒來。想看會兒書,走過客廳的時候有時會看到寶子,不知它是什麼時候醒了的,獨自一個蹲在地上望著窗外的星星。見到我,會忘了白天所有我對它的不好,很勤快地搖著尾巴,跑過來在我腳上蹭蹭,柔滑的皮毛觸到小腿的時候,一種異樣的溫馨,尤其是在繁星漫天的夜裡。這種溫馨只有那些做了母親的人才能更深切地體會到吧。怪不得母親這麼寵著它呢,大約是充兒子來養了。
不知道那隻小狗找到家沒有,但願不是迷了路,一迷路,可能今晚就漂泊在外了,但願別再傷著才好。
回來後依舊有些驚魂甫定,當時萬一碰傷了怎麼辦?可想了一陣兒,總覺得如果下次碰上,可能還會忍不住地再勾一腳。雖然有些冒險,但是如果錯過,也許會時常不自覺地誤以為那是母親的寶子慘死了,接下來的內疚會如同長鉤流月,流淌著無聲無息——卻是連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