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沒做成的黃泥像棋
學什麼東西都是剛一入門時最有癮，如學自行車，學游泳，學樂器，都是這樣，而我體會最深的是學下象棋。那是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開始看別人下棋，架炮跳馬，拱卒出車，儼然一個指揮若定的將軍，真是羨慕極了。於是就從走步開始學學什麼東西都是剛一入門時最有癮，如學自行車，學游泳，學樂器，都是這樣，而我體會最深的是學下象棋。那是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開始看別人下棋，架炮跳馬，拱卒出車，儼然一個指揮若定的將軍，真是羨慕極了。於是就從走步開始學，什麼「馬走日象走方，小卒一去不還鄉」之類。能走步了，卻不知什麼攻防佈局，顧東顧不了西，一會兒就被人殺得精光。在屢戰屢敗的摸爬滾打中，逐漸地能應付一下了。再到學會了幾個殺招，如二車挫，馬後炮，重炮不墊子，臥槽不出門等之後，給比自己棋還臭的對手用上，贏了棋時，真的就得意忘形、忘乎所以了。不知不覺地培養起了棋癮，看到有誰在下棋就湊過去觀戰，雖沒有像楊振華的相聲說的那樣背著米袋子看下棋，卻經常是餓著肚子看，看著不過癮，有時還要支幾招。甚至招來幾句搶白：「小孩子懂什麼，別瞎支。」等人家下夠了時，也趁空玩幾把。
那時愛下棋的小朋友不少，可是有象棋的人卻沒有幾個。一個同學有一副很舊的，缺了幾個棋子，用瓶蓋頂替，那也像寶貝一樣裝在口袋裡，輕易不肯借給別人。於是便想有一副自己的象棋。買是不可能的，因為買必需的學習用具都困難，一個本子要兩面使，而且寫完鉛筆還要寫毛筆，要買象棋那簡直是非分之想，根本不能和大人提的。於是，就想到自己做。怎麼做呢？當然最好是用木頭做了。但對一個小孩來說，又沒有工具，那是太難了。那時玩彈弓用的彈丸是自己用黃泥做的，曬乾後像石頭子兒一樣結實，於是突發奇想，用黃泥做一副，那比用木頭做簡單多了，於是一拍大腿，為自己有這樣奇妙的想法而興奮不已。我從小就和泥、摔泥泡玩，這是自己的拿手好戲。終於盼到了一個不上課的下午，便開始了這項精心策劃的工程。因為這是做象棋，不是一般的摔泥泡，所以要精選最好的材料。先到村頭的黃土坑挖來質地細膩的上好的黃土，再用臉盆和好，反覆揉搓，那黃泥就像一個金色的麵團，細膩而有粘度，於是便開始最重要的工序——做棋子了。先用手搓了幾個，總是不太圓，又大小不一，不合意，怎麼才能做得一般大，又光滑又圓溜呢？我想到了大人蓋房子時用坯模子脫坯，便想何不也用個模子來做呢，就東尋西找翻出了一個小圓盒，大小正和棋子相仿。把黃泥填滿小盒，抹平，再扣過來一倒。可是黃泥結實地粘在盒裡，根本倒不出來，待費了很大勁弄出來了，已經三扁四不圓了，一點也不規則，不光滑。怎麼才能容易地倒出來，又不粘呢？忽然想起來脫坯是要用水的。於是先在小盒裡放一點水，再做，就很容易倒了出來。第一個成品出來了，簡直像真的棋子一樣，當時興奮得比考試打了一百分還厲害。找來一塊光滑的木板，做好的棋子放在上面，活幹得越來越順利，一共32個棋子很快就做完了。我想，應該先放在房後見不到太陽的地方讓它陰乾（要是直接放到太陽下暴曬，恐怕會裂開），在已經干了還不太硬時刻上字，圖上黑紅，再暴曬，一副結實的黃泥像棋就可以完成了。到那時有了自己的象棋，就可以隨時找對手來廝殺，不用賠著小心向別人借，或蹲在那裡當觀眾，急得手直癢癢了。剛要拿到房後去，看看還剩下點泥，忽然想到再做幾個留做備用，以後如果哪個子丟了、壞了，可以隨時補上，就不會像那個同學那樣用兩個瓶子蓋頂替棋子了。這不能說不是個長遠的周密的打算，但後來發生的事證明，我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已經做到了35個，還有最後一個就大功告成了，正當我兩手黃泥滿臉大汗的做最後一個棋子，沉浸在成功的喜悅之中時，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在生產隊鏟地的大哥，歇氣回家喝水來了。他戴著草帽，穿著已經被汗水溻黑了的白背心，汗巴流水大步流星地進院了。
我的這位大哥，長我11歲，是個聾啞人，別看他耳不能聽，口不能言，卻身體強健，心靈手巧，各種大路農活皆不必說，就是一些技巧性很高的，一般的能說會道的人都做不來的活計，他都做得很好。我父親身體不好，幹不了太重的活，大哥是家裡的主要勞力，是我們這一大家人的頂樑柱。平時大哥對我們這些弟弟們還是挺和善的，他最喜歡的是我們能勞動。現在還印象很深的是，在農村的人家，總是有幹不完的活計的。每天早起，很小的院子要打掃乾淨，所謂黎明即起，灑掃庭除嗎，下雪天就更不用說了，院子埋埋汰汰的，就不像個過日子的樣兒；哪個人家都不能只養幾口人，要養雞鴨鵝狗豬等等，這些喘氣的東西要吃喝拉撒，這都要人來伺候。家家都有自留地，播種上糞，鏟耙侍弄，收割打場，哪樣都不是很輕快的。以上種種就導致農村人家有幹不完的活，而且要全家老小都要伸手的。「幹活」這個詞在農村人家，它的意義更為實在：幹活、幹活，要活就得干，干了才能活。大哥就是在這繁雜勞累沒完沒了的農活中泡大的，幹活成了他的習慣，甚至是本能。現在閉上眼睛使勁想，怎麼也想不出來大哥有閒著沒事的時候，用當時人們誇大哥的話就是：眼睛裡有活，放下家裡的就是外面的。作為小孩子，我也不算是懶人，力所能及的活也是常幹的，但我幹活時總覺得煩，累，恨不得馬上就幹完，然後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大哥幹活卻是沉浸其中，那是充滿希望和樂趣的。他看到我們這些弟弟幹活時是非常高興的，比如當我們扛著一大捆從山上割回的豬食菜或是挑著剛從外面撿回來的一擔糞的時候，他會過來接過去，露出和藹的笑容，發出褒揚的聲音，有時還會豎起大拇指誇獎一番。除了幹活，他也同意我們看書，不用說寫作業，就是看閒書，他也不反對。有幾次他本來要找我幹活的，可一看到我在那專心地看書，什麼也沒說就走了。他最不喜歡我們貪玩，特別是不喜歡我迷戀象棋，常常是我正蹲在那裡沒完沒了地看下棋時，他會突然出現把我叫走，並要給我安排點活幹，他認為貪玩的孩子是沒有出息的。
這次他看我做的那些東西，心裡一定會知道我要幹什麼了，他可能心裡在想：在這晴天麗日的大好時光你既不幹活也不學習，卻要自己做什麼象棋，我平時對你的教導都白費了，你這沒出息的東西！他發了我從沒見過的暴怒，「阿氨地叫著一腳踢翻了放著我精心製作的棋子的木板，那寄托著我無限希望的黃泥棋子滾了一地，他不但一腳一腳地把他們踩扁，還隨手抓起幾個向我打來。以前當他生氣要打我們的時候，我們總是抱頭鼠竄，這既是防打，也是表明我們怕他，滿足他做大哥的威嚴，給他一個台階；他也總是就著台階下來，從不追擊我們，這幾乎成了我們之間的不成文的協議。這次我或許是出於過分的痛心、氣惱甚至仇恨，沒有像每次他要打我時的抱頭鼠竄，只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大哭。當然，他撇過來的棋子也並沒有打到我的身上，都在我的腳下成了泥餅。大哥發作完了之後，可能也看出了我的反常，就沒再做什麼更進一步的動作，進屋喝了水，出來指點著我，悻悻地干他的活去了。
這件事過後，我有很長時間對大哥耿耿於懷，總覺得大哥太過分了，心想，不會說話的人就是不行，不懂人情道理，要是會說話的大哥就不會這樣了。後來我們班級發生的一件事，使我翻然悔悟了。我的一個同學和我家情況差不多，也是大哥是主要勞力，供弟弟讀書，當然他的這位大哥是會說話的，懂得人情道理的。可是這個會說話的，懂得人情道理的大哥抗不住大嫂的枕邊風，覺得弟弟都能勞動了，還要他供著讀書，吃閒飯，是太吃虧了，於是隔三差五地揚言不讓他唸書，終於有一天藉故撕毀了弟弟的所有的書和本子，讓他退學回家長期地干我覺得膩煩勞累的農活去了。想想自己不會說話又聾又啞的大哥，除了不讓我玩，什麼時候干擾過我學習，要挾我不讓讀書呢？更不要說是撕書撕本了。我那啞巴大哥終日勤勞，甚至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為了這個困難的家庭，為了他的弟弟們能有書讀，他什麼時候叫過苦，抱過怨呢？我心中流下了淚水，眼前的大哥頓時高大了。
後來讀魯迅的文章《風箏》，知道魯迅先生在讀了有關兒童心理的文章後，曾深深地為毀壞了弟弟的風箏而悔愧內疚。我想我的大哥讀不了任何文章，也不會有時間有興趣研究什麼兒童的心理，他是不會為毀壞我的黃泥像棋而後悔內疚的，也許長年累月的勞累，他根本沒時間記住這些瑣事。魯迅先生因弟弟的忘卻使自己不能悔過而悵惘，我卻牢記此事想向大哥道歉而不可能。對兒童來說，遊戲當然重要，但勞動和讀書更重要，我今天雖然沒成為象棋高手，卻因為讀書改變了人生的軌跡。我的大哥毀壞了我精心製作的黃泥像棋，曾使我非常痛苦，但我理解他，深深地感謝他。
（讀書人故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