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季的鈴聲
在我18歲那年,從小將我帶大的姥姥得了肝癌。我的心情就像雨前的天空,悲傷的淚水彷彿壓在雲層上的雨,時辰未到欲瀉而不能地哽在喉嚨裡。姥姥的時間不多了,當醫生讓媽媽準備後事的時候,醫院裡來了一位我從未見過的老人。頭在我18歲那年,從小將我帶大的姥姥得了肝癌。我的心情就像雨前的天空,悲傷的淚水彷彿壓在雲層上的雨,時辰未到欲瀉而不能地哽在喉嚨裡。姥姥的時間不多了,當醫生讓媽媽準備後事的時候,醫院裡來了一位我從未見過的老人。頭髮已經白了一多半,使這位老人看上去很蒼老,瘦削的臉頰嵌著一雙渾濁的眼睛,姥姥病重時正是夏天,這位老人穿了一件洗得發白的軍綠色襯衫,敞開的領口裡褶皺的皮膚包裹著突兀的鎖骨。看到姥姥,老人的淚滾滾而落。
「媽——,我來看你了,」顫抖的聲音淒涼而揪心。
一時間,屋子裡靜靜的,所有的人都噙住了淚水。我抬起淚眼,驚詫地望向媽媽,他是誰?他怎麼管姥姥叫媽媽?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他?你怎麼從來也沒向我提起過?他到底是誰?媽媽沒有回應我詢問的眼神,一聲肝腸寸斷的「媽——」打破了眼前的沉寂。
媽媽握著姥姥乾癟的手,一聲聲「媽」,哭得在場的人都唏噓不已。媽媽對那位老人沒有任何稱呼,也沒有介紹,只是不停地哭,不停地喊著「媽」。姥姥抬起另一隻乾癟的手,摸了摸母親的頭,「玲玲,別哭了,就剩下你們哥幾個了,好好做個伴,互相照料,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姥姥的淚水在那條潔白的枕巾上面擴散開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姥姥流淚,也是最後一次。
姥姥是個剛強的人。她從舊社會走過來,戰亂,飢餓,避難,逃生,都從沒落過一滴淚。後來母親結婚了,但是婚姻很不幸,父親是個「混蛋」,總是動手打母親。姥姥目睹了很多次他們吵架、動手,摸著媽媽身上的傷痕,姥姥沒有淚水,因為那個年代婚是離不得的,姥姥也只能是心疼地勸慰媽媽,「忍一忍吧,孩子大了就好了。」後來姥姥搬到了小舅家住,媽媽便很少跟姥姥提起她與爸爸的事,總是說好多了,好多了,其實不僅一點都沒有好,反倒是戰爭愈演愈烈。一直到姥姥生病前,都是小舅常來看媽媽,我從未見過眼前這個也管姥姥叫媽媽的人,他到底是誰?
姥姥不斷地撫摸著母親的頭,嘴裡喊著「玲玲,玲玲,忘掉過去吧,終究是一家人。」母親只是落淚,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應。姥姥就這樣斷斷續續,斷斷續續地……走了。姥姥沒有合上眼,我想她是在惦記著媽媽和眼前的這位老人。
我不清楚媽媽和這位看上去仿如暮年的老人到底有什麼恩怨,但自從姥姥去世後,我再也沒看見過這位老人,媽媽也沒有提起過他。
5年前,一個寒冷的冬天,一個很胖的老嫗敲開了我家的門,一進門,就哭喊著對母親說「玲玲,玲玲,你快去看看吧,你哥突發腦溢血正在醫院裡搶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四毛又不在身邊,嗚嗚……」
「嫂子,你別哭,你先別哭,我哥在哪個醫院,我這就陪你去1母親一聽來人說的,也急得有了些哭腔。
「省醫院。」
「小天,這是你大舅媽,快把抽屜裡的錢拿著跟媽一起去。」我還沒緩過味兒來,母親就喊著我快走。
醫院裡,手術正在進行中,我們焦急地等在外面。
「小天都這麼大了,唉!玲子,我知道以前我和你哥對不起你,現在也沒什麼親人了,你還在怨恨我們嗎?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在幫我們,我們心裡很過意不去……」
……
那天過後,母親告訴了我當年所發生的一切。
原來,那位老人是母親的親哥哥。姥姥的家原在長春,因為家窮,母親13歲才讀上書。讀書那年,母親來到了哈爾濱。當時,大舅已在這裡成家,工作還不錯。他是母親在哈爾濱惟一的親人,母親自然投奔到了大舅家。可不料舅媽是一個刁鑽勢利的人,尤其在那個窮苦的年月,家裡多一張嘴,對於舅媽而言,簡直是「天大」的事兒。母親也曉得,不過為了讀書,她一直都很小心地做人。課餘時間,家裡的活兒全都包了,洗衣,做飯……可是即便如此,母親仍沒有躲過那場劫難。
那年夏季的一個雨天,舅媽說她丟了兩元錢,一口咬定是母親拿了,正在洗衣服的母親還沒明白怎麼回事,舅媽就一腳踢翻了洗衣盆,水濺了母親一身,衣服也灑在了地上。母親剛想辯解幾句,舅媽一巴掌落在了母親的臉上,母親愣愣地站在那兒,摸著火辣辣的臉。這時正巧大舅回來,可母親還沒來得及說話,舅媽就嗚哩哇啦地先告了狀。最讓母親傷心的是大舅竟然問也沒問地就揮著巴掌打過來,清脆的聲音打碎了母親的心,母親收拾了東西就往外走,這時身後又響起了舅媽的聲音:「把皮鞋脫下來,你個賊,根本不配穿這麼好的鞋,拿了錢還想穿鞋走1
原來,母親腳上的紅皮鞋是考試得了第一,大舅給買的。當時買回來,舅媽就非常的不高興。母親看看大舅,大舅冷漠地站在那兒什麼也沒說,母親又看看窗外,雨下得正大,母親一句話也沒說,脫下了鞋,光著腳跑進了雨裡。後來,母親去了同學家。沒幾天,姥姥變賣了長春所有的家當帶著小舅來到了哈爾濱,又開始了母女三人窮苦的生活。因為窮,大舅一家從來都沒有看過姥姥他們。後來,母親結婚了,婚禮上仍沒有他們的身影。
哥哥14歲那年,大舅因為貪污被判刑,出獄後,家道中落,母親便隔三差五地讓哥哥給大舅送點米、面、油之類的生活品。雖然如此,母親也從不和他們來往,生活中也從不提他們。就這樣,許多年我一直都不知道有這麼一個舅舅,直到姥姥去世前。
或許是不敢面對自己的良心,大舅直到姥姥去世前,才去看了姥姥。那是姥姥從長春來哈爾濱後的第一面,也是最後一面。
聽了母親的訴說,我很不屑於大舅一家。對於他們的登門造訪,從來都是避而不見。
轉眼3年多,我結了婚,隨著兒子的出生,對母親的牽掛越來越重,總是害怕白駒過隙般的時間把母親帶走。雖然人生都有盡頭,或早,或晚,但是每每想起有一天終要生死離別時,心都在打顫。我常常祈禱,希望在每天太陽升起的時候,都能聽到母親的聲音,為此每天早晨我都會給母親打一個電話。除了母親,我想再沒有令我如此牽掛的人了,直到兩年前夏天裡那個執著的鈴聲。
那天正在睡覺的我,突然被電話鈴聲震醒,翻了翻身想接著睡,可是鈴聲一遍一遍執著地響個沒完,只好離開我心愛的亞麻涼席,是大舅?自從3年前和大舅相認,我們之間幾乎沒有什麼往來,難道有事嗎?
「喂,大舅,我媽不在,你有事嗎?」我懶懶地接起了電話。
「我想找你媽。」電話那端響起了大舅緩慢而蒼老的聲音,不知為何這聲音一時間讓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立刻睡意全無。
「我媽去海南了。」
「那、那她什麼時候回來啊?」說著說著大舅竟抽泣地哭了起來。
不祥的感覺越來越重,眼前突現出大舅那遲暮的身影。難道……
「不——」心底裡一個強烈的聲音告訴我,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結局,電話那端是我至親的大舅!擁有時不知道珍惜,失去時方知可貴!原來大舅對我很重要!
「大舅你怎麼了?你病了嗎?你先別哭,你快說1
大舅沒有回應,哭聲越來越大。我急了,也跟著哭了起來。
「大舅!大舅!你說話呀,你怎麼了?」淚滾滾而落,那種曾經想了千遍萬遍的生死離別的情景又讓我的心打起顫來。
「我夢見你姥姥了,我的眼睛有些看不清東西了,大舅想你媽了。」嗚咽的聲音有些含混不清。
「大舅你別多想,不會有事的,明天我媽一下飛機我們就去看你,如果有事,你一定要打電話給我。」
「大舅沒事,就是想你媽了,大舅沒什麼親人了。」大舅哭得更厲害了,哭聲在電話裡迴盪,我一下子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大舅掛斷了電話,我還在握著聽筒,淚撲簌簌地往下落,許多年前的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我彷彿又看到了母親的當年,看到了姥姥的離世,我和當年的大舅又有什麼分別?我們都傷害了自己最親的人!都在親人最需要我們的時候遠離了他們!
放下電話,我的心久久地不能平靜,希望上蒼能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去彌補曾經的對這份親情的虧欠。
我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第二天早晨,母親就急忙地乘飛機回來了。一下飛機,我們就去看了大舅。
大舅比當年更老,更瘦了。身上穿的還是當年那件洗得發白的軍綠色襯衫,眼睛明顯是患了白內障。一進屋,大舅又哭了起來。我馬上洗了一條毛巾給他。後來,我和媽媽帶他去看了眼睛,又買了襯衫。大舅終於不哭了,露出了笑容,我的心也舒展了一些。
從那兒以後,每週我都會抽出點兒空,和母親到大舅那兒坐坐。說來奇怪,大舅竟然看上去比以前健康一些了,臉上也開始有了血色,這或許就是親情的力量吧!
那年夏季裡執著的鈴聲,幫我找回了失落的親情,它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人應該以寬容為本,所有的真情才能長相依伴。
(讀書人故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