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瘋」母親
從我記事起,村裡人都說我母親是瘋子。
我覺得母親沒有瘋,因為她疼愛我們。
母親在40歲時才生下我,對我的疼愛可想而知。我小時候對苦和痛過於敏感,生病時怎麼也不肯吃藥、打針,藥剛拿出來,我就開始嚎啕大哭了。後來母親在我吃藥的時候總是把藥片放在一個湯匙裡搗碎,再放上很多白糖,並讓哥哥做出要搶的樣子,我才吃。那段時間家裡很窮,什麼好吃的也沒有。母親發病的時候總到外面撿東西,遇到能吃的東西就藏起來,等到晚上睡覺時背著父親偷偷塞給我們一個爛掉一半的蘋果,或者是一塊發霉的點心,這些是她在外面遊蕩時撿的,我知道這些都是她自己捨不得吃的「好東西」。
忘了為什麼,一次幾個孩子一起罵我,說我媽是瘋子,我不幹了,跟他們用小石頭對打起來,腦袋被打出一個洞,淌血了。孩子們一窩蜂似的跑了。我回到家裡,哭著給母親看我流的血,這時候母親才像真瘋了一樣,臉突然漲得通紅,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雙手不停地顫抖,喉嚨裡連續地發出「嗷嗷」的聲音,拉著我去村裡有大孩子的人家挨家痛罵。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她那麼激動過,就連父親打她的時候也沒有,她就像一隻幼崽被傷害的母狼一樣。在她的暴怒下,那些孩子的母親們都理虧一樣不吱聲了,躲在屋裡不出來。
稍大一點,知道一些羞恥了,我和同學在一起走,看見她在外面撿東西覺得丟人,也曾經很厲害地斥責她,讓她回家去。在這樣的時候,她總像一個孩子做錯事一樣不知所措地望著我。我覺得心裡特別難受,喉嚨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一樣,眼睛裡滿是淚水,但是嘴和手卻是強硬的,一邊說她一邊把她拽到家裡去。
我長大後回故鄉過年,為了使母親高興,給了她兩張嶄新的百元鈔票,讓她喜歡買什麼吃的就去買。後來哥哥的孩子告訴我,如果他沒有看見的話,奶奶就把那兩百元錢給一個要飯的了,她說看著要飯的穿得少、沒吃飯。
母親今年72了,越來越像一截生命力逐漸減退的枯樹枝。她總是坐在炕上將腦袋放在兩隻手裡,背彎得像一隻弓,我不知道她一天竟想些什麼。我已死去的舅媽多年前到我家時說過,她剛嫁到母親的娘家時是一個春天,我母親還是一個小姑娘呢。一次她從外面回來,母親和鄰居的女孩子正偷搽她的胭脂,遠遠看見她來了,我母親拉著女孩子的手邊喊邊跑:「快點,我二嫂回來了1就這樣帶著一臉的鮮艷飛快地跑遠了。
如今,我在北京過著清貧的生活,並沒有像小時候希望的那樣成為一個有錢人,等母親老了,好好孝敬她。母親在故鄉的炕上正在以驚人的速度逐漸衰老。我現在寫這篇文章來表達我的愛和想念,我知道在不久的將來,這也算是一種紀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