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做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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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做的愛情

曉雷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好幹完那一天的活,無所事事。所以我們很快就達成了共識。半個小時後我們就對坐在桂湖邊的一個茶莊裡了。在談起她的情感故事之前,她只說了一句話:你聽我說就行了,不一定要用筆來記。我問為什麼。她說,我一激動起來說話就會很快,你記不過來。我說試試看吧。結果她用行動兌現了她的話,而我回到辦公室後整理筆記本足足花了一個晚上。

直到現在我仍然無法清楚地知道,如果沒有浪對我的背叛,分別已經多年的葑是否會再一次地在我的生活中頻繁地出現?自從我發現我的男朋友浪背著我在與別的女人約會後,我無數個痛不欲生的夜晚就是在葑溫暖的語言裡支撐下來的。當我漸漸地發現浪背叛我的更多的真相時,我已經沒有了最初那份揪心的感覺。我感到自己對浪已經失去了興趣。我不知道這是時間的原因還是葑的原因。每當我結束與葑從晚上10點開始的電話時都差不多凌晨三點了,浪還沒回來。我知道他或許正和某個新鮮的女孩泡在某家昏暗的酒吧或OK廳裡纏綿吧。這樣的日子已經有3個多月了。我知道我們幾年的戀愛關係即將結束,我們等待的不過是一個心照不宣的結局。

葑是我大學時的外國文學老師,也是迄今為止我生命中最溫暖、最永恆的一盞燈。千帆過盡,在哀傷疊加的記憶裡,唯有葑,讓我對淒涼的日子偶爾浮出一絲清甜溫柔的笑容。

記得是大一上學期剛入學不久,我便因嚴重的神經衰弱住進了醫院。住院第二天黃昏,葑突然出現在我的病床前,他微笑著面對我驚訝的目光,說,今天沒見你去上課,才知道你病了。我坐起來,不知所措。作為一名新生,我幾乎還沒有一個朋友,像葑這樣年輕的老師,我更是連目光都不曾和他對視過。他卻作為我的第一個探望者出現在這個冰冷的病房,實是令我做夢都沒想到。

葑坐在我的床沿,告訴我他看了我的那篇《漫過長廊的花和手》的文章,他說我的才華令他吃驚,說我的文字讓他想起了他過去的那些時光。

葑在大學時就是一個才華橫溢的才子,詩歌曾在國內一家很著名的雜誌的頭條發表過,小說寫得也很有味道。這無疑把正在瘋狂地迷戀文學的我與他一下子拉近了許多。

我在醫院裡呆了40天,那40天裡,除了同學們的探望,葑是始終陪在我身邊的「家屬」,並且把從家裡趕來照顧我的親人勸了回去。他替我送飯,為我朗誦詩歌,給我講笑話,陪我去做醫生要求做的各項檢查……很多個晚上,葑都要陪我到10點醫務人員干涉才離開(非陪夜家屬10點以前必須離開醫院)。我忘不了那些黃昏時分我們坐在病房前的石凳上看著夕陽慢慢變淡暮色漸漸變濃的無數個日子。正是那時候,我感受到了瀰漫在葑身上與生俱來的那份古典的、唯美主義的浪漫和從容而孤獨的氣質和氣息。他的學識和人格魅力讓我深深地折服。而也正是那時候,從他無微不至的關懷中,從他默默的注視中,我敏感地意識到了他對我的微妙的感情。

這讓我驚慌和不安。(為什麼?)因為我知道,集音樂、文學、哲學於一身的葑太優秀了,我只是他無限光環之下的一張又輕又脆的白紙。這樣的差距讓自小孤傲清高的我第一次感到某種不敢面對的惶恐。於是在他的目光下,我像一隻易驚的小鳥般地用一層無形的外衣裹緊了自己。

我的躲避葑自然一清二楚。他什麼也不說,只是不動聲色地一如既往地對我。我打羽毛球,他會靜靜地坐在球場的一旁,手裡拿著一瓶為我準備的水,臉上是一抹淡淡的笑容。我在學習上需要什麼資料,他總是及時地為我收集好。我身體虛弱,他便隔三差五地手拿一個裝有精緻飯菜的飯盒不經意似的出現在我前往食堂的路上。無論多深的夜,他的窗口總亮著一盞溫暖的燈,照著我從教室到宿舍的孤寂的路。我無意中說了我喜歡馬蹄蓮,第二天中午一個不知名的小女孩便捧著一盆素淨地開著的馬蹄蓮送到我宿舍……

這一切他做得自然而恰如其分。我被深深地感動了,同時也難以抗拒地怦然心動。我知道這是他無聲的等待,儘管他什麼也不曾說。而在不長不短的交往中,我無法否認我和葑之間諸多相通乃至相似的地方。但無名的淒惶卻讓我不敢打開心扉對他作出哪怕是最含蓄的回應。我甚至不敢試著去瞭解他。

就這樣,兩年多的時光在葑蘊含著千言萬語的注視和關愛中美麗而傷感地滑走了。

一天黃昏,我正坐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裡背英語單詞,葑走了進來。他看著我,是一種與平常不太一樣的凝視。我敏感地忐忑起來,心怦怦地跳。

他說他就要到北京讀博了。

我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說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

他看了看我,眼中掠過一絲傷感。他有點飄忽地說,對於我,你知道什麼?我的淚水湧了出來。我知道什麼?是啊,相對於他對我的無微不至,我對他的漠不關心顯得多麼殘忍。

臨走前晚葑在江邊的一座小閣樓上大宴賓客,我也被請在其中。到了我才發現宴席上除了我是學生外,其餘的全是校領導、教職工及他的朋友。當我驚訝而不安地抬頭看他時,他正鼓勵、安慰地對著我笑。我低下頭。他總能洞悉我的一切。在他手拿酒杯穿梭在客人之間時,他的好友冼便坐到我身邊,不停地和我說話為我夾菜。我想這自然也是葑的細心安排,為了讓不善交際應酬的我不至於太拘束緊張。

酒足飯飽的客人陸續地走了,最後只剩下葑、冼和我。冼說,葑你這一走也許就永遠離開這個地方了。葑說,是啊,也許……難得再見一面了。我垂下頭。在江邊那座木製的小閣樓上,在月光透過樹梢的那個夏日的夜晚,我流著淚不敢看他一眼,即將的離別讓我充滿了傷感和無助。

一陣沉默之後,冼藉故走開了。葑俯下身,在我耳邊輕輕地問我你畢業後願不願意到他身邊。

我呆了呆。這是他兩年多來第一次對我說出的一句充滿兒女私情的話。儘管我知道他內心對我深深的愛戀,但這句話被他說出口我還是感到萬分的驚愕,而後是萬分的悲傷。我抬起婆娑的淚眼,無語凝噎地面對了生命中的第一次非同尋常的離別。

第二天早上,他走了。沒有讓我送他。我知道這就是他的方式。

葑走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陷入了無邊的傷感和孤獨之中。校園裡的一切都讓我想起葑,讓我觸目傷懷。我想起他給我的那些古典、浪漫、淡泊孤傲的精神體驗,想起了他無微不至的關懷所帶給我的快樂和溫暖……葑的離開第一次讓我深切地意識到我是如此地依戀他。不久我們開始實習了。實習期間,我在一次筆會上認識了擅長寫一些風花雪月的文章的浪。當時我被他華美的詞藻吸引住了。在他的幾封情書飄到我桌上之後,我成了他的女朋友。與浪戀愛後,我還不斷地收到葑的來信。他依然如故,沒有熱烈的情話,但沉靜寬容的關注和古典執著的氣息清晰地瀰漫在信箋中,他反覆地對我說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每到這時,我就感到恍惚的疼痛。

畢業後我在浪的建議下,放棄了回家的努力,來到了桂林浪的身邊,在一家不算好也不算壞的公司做一名文員。此時葑也拿到了博士學位,分到廣州某高校任教。他從廣州給我來了封信,信裡說他將與他的導師去美國一趟,為了一部學術巨著。也許很快就回來,也許要較長的一段時間。那時我和浪正處於熱戀階段,很久沒有給葑寫信了,葑的信讓我很突兀地愣了很久。

葑一走就將近一年。那一年裡我到了另一家離浪的住所更近的公司。仍然是做文員,整天在一台冰冷的電腦面前敲打一些枯燥無味的文件。但我不在乎,因為身邊有了浪。愛情讓我內心寬容而達觀。漸漸地,我發現浪回家的時間一天比一天晚了,不回家吃飯的次數越來越多了。他告訴我他正和別人談一筆生意,要應酬。我毫不懷疑地相信了他。我自從與他住在一起就認為我們是非君不嫁非卿不娶了。儘管關於他的各種傳聞不時地傳入我耳朵,但我總是想這就是我的家,他就是我最親的親人,我沒有理由不相信他。

一個週末晚上,9點左右,我正和浪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浪去開門,是一個女子。那女子看到我明顯地愣了一下。我正疑惑著,浪對我說,我同事找我有事,你先去公司一下好嗎?等下我就去接你。他的聲音有點結巴有點慌。我敏感而狐疑地看著他,未待我開口,他已半推半拽地把我推了出來。我注意到他一直有意識地擋在我與那個女子之間,彷彿害怕我們看清對方。

11點多,浪來到公司接我。他反覆解釋說他那同事找他幫點忙。我盯著他問,你有沒有什麼事瞞著我?他摟了摟我,說,絕對沒有,我怎麼會?

然後他拿出一首詩,說,看,我剛才才寫好的,專門為你寫的。我看著那首詩,想起了他給我的那些美麗動人的情書,心中的疑團慢慢地消失了。我想,如果不是真愛,怎麼會有如此深情的文字?

後來的事實證明,我如此地把滴水的幸福當成大海來反覆回味,只能說明我是一個耽於幻想的愚蠢的人。

在一次偶然中,我看到了浪寫給另外的女人的無數的情詩,每一首都赫然地標著「獻給親愛的Y」,或「獻給親愛的「M」或獻給親愛的「X」,中就有他說專門為我寫的那一首。那些詩所署的日期正是我自認為是我們「熱戀」的階段。一種噩夢般的驚悸讓我渾身冷嗖嗖的。我感到天旋地轉,無數的細節縹緲而又清晰地浮出我麻木的思維——他無數次地躲在廁所裡一打就是半天的電話,他下午三四點就開始洗澡洗頭換衣匆匆出門的樣子(以前他可是幾天都懶得洗一次澡的),深更半夜還說走不開的「應酬」,那些關於他的風言風語……

我痛哭了一場後平靜了下來。我裝做什麼也都不知道一樣地面對他。我告訴自己,只要他對我好一倍,我就會給他回報兩倍的溫柔和關懷。如果他這不過是一時的誤入歧途,那麼我的好總會讓他有幡然醒悟的一天。如果他本性如此,那麼我要讓他在某一天當我悄然地離他而去之後,悔恨終生。

(那你和葑還有聯繫嗎)

正在這時我收到了葑的信,這是他去美國後給我的第一封信。他說他已回到廣州。信的最後他表示希望我能到他的身邊。

當晚我給葑回了一封信。我告訴他我已有了男朋友,並且已經住到一起了……我記得我寫得很零亂,很細碎,很艱難。我只能這樣,儘管我對浪的愛已日益消淡,但我無法容忍自己從一個玩弄自己的男人身邊投奔到另一個愛我的男人身邊的行經。我覺得這是對葑神聖的愛的一種玷污和褻瀆。

很快葑的信就收到了,信很短,還抄了一首情詩他說這詩一直深藏在他生命最真實最脆弱的地方,他只想有一天能獻給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孩……他希望我幸福、快樂。

整個早上,我拿著這封短信,一遍又一遍地看。某種難言的隱痛,有如風中不知名的嗚咽,讓我不能自已。當晚我給葑打了電話。我沒有說很多,只是虛弱地反覆說,對不起,葑……

(浪還是那樣嗎?)

是的,浪依然如故。我每天看著他匆匆地出門,聽著他理直氣壯的彌天大謊,感到心裡一陣比一陣冷。一天中午,浪打電話回來說不回來吃飯了。我看著那桌還冒著熱氣的飯菜,有點噁心地一一把它們倒進廁所。一點多鐘,我鼻子突然冒出了一大股血,而且愈來愈凶,一下子地上就漫了一攤觸目驚心的鮮血。我呼了浪,我告訴他我鼻子出血了,希望他快點回來。他頓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說,我現在正和朋友吃飯,還走不開。我淚水流了出來,自尊失盡地問:是和Y還是和M在吃飯?他顯然沒料到我這一問,沉默了一下,他冷冷地說:你什麼意思?!接著殘忍地說,我就是和她在一起,你又怎麼樣!

我慢慢地掛上電話,看著鮮血不停地滴到地上,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有如此血一般觸目驚心的恨,足以記住一輩子的恨。某種冷硬而陌生的東西刻骨銘心地佔據了我本質中的所有柔軟和溫情。晚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浪一直沒有回來,連電話也沒有。為了另一個女人,他甚至可以做到不顧我的死活。慘白的閃電不時地照亮地上那攤已變得暗黑的血,發出絕望而凌厲的光澤。這時我想起了葑,猶豫了許久,我終於在雷電交叉之中撥響了葑的電話,一聽到他溫暖寬容的聲音,我的淚水就無法控制地湧流而下……

此後幾乎每晚我都和葑通話。他的關切和真誠溫暖了我的那些淒迷的夜。每次聽到他的聲音,我總忍不住地要流淚,但我抑制著自己。我不願他知道我現在的處境……

一天晚上11點多,葑給我講了一個笑話之後突然說,我知道你並不快樂……是因為他的對不對?為什麼不離開他?離開他,好不好?……我淚如雨下地無力地掛上了話筒。我躺在床上,任淚水無聲地流。時間漫長而冰冷。凌晨2點,浪還沒回來。我想起了葑的話:為什麼不離開他?

是啊,為什麼還不離開他?!看著房內熟悉的一切,這個曾經與我息息相關的「家」,是否終將因一個我不願承受的騙局而永遠地從我的心裡消失?聽著深夜裡萬分孤寂的嘀嗒的鐘聲,我再也忍不住地呼了浪。他復機時不耐煩地問:什麼事?

我說那麼晚還不回來?他說還走不開。我隱忍地問他到底在幹什麼。他說我幹什麼你管得著嗎!然後啪地掛了電話。他雖然騙我,但很少這樣對我說話的。是否因為懷裡正樓著「Y」「X」「M」?這個想法讓我大為悲憤。我有點神經質地跳下床,憑著可怕的直覺衝到十幾公里以外的一家OK廳,浪果然正摟著一個女人在癡迷地唱著天不老地不荒的情歌。我站在他身後,緊緊地盯著他摟著那個女人搖來晃去的樣子。老闆走過來問我:小姐唱歌嗎?浪猛地回過頭來,在我們的目光碰到一起的那一瞬間,我捕捉到浪的眼神由驚慌無措轉為冰冷陌生的短暫而真實的過程。他飛快地轉回頭去,好像根本不認識我一樣。

想著那昏暗的OK廳裡浪的樣子,我感到一陣椎心的痛和一陣難耐的噁心。冰冷的淚水不爭氣地淌滿了我的臉頰我的衣服。我低下頭,不願再看他一眼。

我轉身走出那家OK廳,浪靡靡的歌聲還在繚繞不絕。為了討好身邊的女人,他竟可以把和他朝夕相處幾年的我視為陌路人。我突然覺得這一切多麼可笑。我算什麼?一個誤闖了他們的溫柔之鄉的可笑而可憎的的第三者?

走到一個電話亭前,我停了下來,撥了葑的電話。但未待電話鈴響,我就掛斷了。

與浪對我的傷害和欺辱相比,葑的愛是如此的珍貴、真實而伸手可觸,而把愛情視為信仰、注定了要以情感滋養生命的我,所期待的不正是這樣的一份專注和癡情嗎?但如今的我已身心俱傷、面目全非,我沒有資格也沒有勇氣去接受如此神聖的一份愛……

她喝了一口茶,不再說話。我抬頭看了看她的臉,又低頭掃了一眼記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我突然感覺到她這份沉默不僅適時,而且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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