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不外兩種人:比我大一些的男人;和我同齡的女孩。
有個男人曾跟我說:他要攢錢買一套1萬塊錢的音響———那時還沒DVD、VCD,音響只能聽CD,錢很值錢。我看著他說:如果你老婆不樂意呢?他說那就換老婆。
那時的發燒友專指對音響軟硬件有研究的人,他們大多物理技術過硬,熱中在斗室中被音響轟炸五馬分屍。
好多年過去了,那個人還沒結婚,我們在網上又碰到,他說以前只發幾十大元工資時候,可以花17元去買蔡琴的《傷心小站》,而現在很長時間不買唱片,以前的唱片、磁帶也靜靜躺在那兒,直到有天發現,十年前磁帶,已變了音質。
幫小妹裝台電腦,沒過幾天她問他什麼地方可以刻碟,原因是她在網上下載了一百多首MP3。
「是不是我們真的老了?」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於是,在空蕩辦公室裡大哭。
有時我無端想,不結婚,是不是他心裡仍有音弦輕輕迴響,不肯停息?會不會對音樂曾經愛過,而阻礙了糊塗的幸福?
我的女朋友也都沒結婚。
除了一個,嚴格來說,她是我小姨,大我二三歲,初中時,她轉來我的學校與我同吃同睡同逃課同買書。她比我有錢,所以我想看而不想買的書都讓她買:《家春秋》、《堂吉柯德》、《亂世佳人》。我給自己買《基督山恩仇記》,從媽媽給的教材錢裡扣,恐懼混合著自豪,在新華書店淡青色玻璃俯下臉去,強自鎮定的指:請幫我拿。整個過程有雨天清爽涼意。
小姨中專畢業後被家人催著結婚,我們就此通過很多長信,用無數英雄鼓勵她不要跟家裡那些人一樣。她堅持上了兩年自費大學,畢業後很快結婚,沒有上班,成了她家工廠一名小股東,平日和嫂子姐姐搓麻。
印象中最後一次見她,她要送我把吉他,她曾經想學,終於沒能。那天薄有暮色,我敢於斜挎著吉他走回去,看到我,姐姐一呆,說:你背吉他,真好看。
可終於我也沒能學會,落了一層塵後,又送還給她,這次我沒挎,單臂側舉,離身體60公分。
她留了很多書在我那兒,包括汪國真。我從那時便不愛詩,好端端一張紙,印幾行字就完了,真不如小說堆滿字的實惠。
另一個朋友是農村孩子,有幾年去廣州打工,失去過聯繫,後來她又回來,在一家鞋廠做事,一個月五六百塊錢。她比我略小,在農村,是早該結婚的年紀了,可是從沒聽她提過。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問她這樣事是不該的。那是個操心國家大事的孩子,問我,我便亂說一通,讓她放心。有年春節,猶豫很久她問我借200塊錢,那時我已上班,200塊錢不算什麼,可對她卻不是這樣。我一直記得這件事,覺得恥辱,卻不知道為什麼恥辱。
還有一個是從小認識的,父母早早離婚,她跟媽媽祝中專畢業後,媽媽給她找一家醫院當護士,她死也不肯去。有天清晨她來找我,我們坐在大門門檻,咬著她剛摘下的黃瓜,天空呈淡青色,她說一起考成人高考吧,街道上空無一人。又一個清晨,她哭著來找我,身上一片青紫。媽媽和舅舅憤怒於她要離開。
她騎了四個小時的自行車去找爸爸,他給了她第一學期的學費,她客氣的叫那個女人「阿姨」。我說那你怎麼吃飯?
去學校報到她是凌晨拎著箱子跑出來的,搭車時她想,自己再不會回來。
從那時起,她改了姓。
她念醫科,打工都跟病人有點關係,我總記得她跟職業介紹所的中年女人懇求:阿姨,求您了,我可以干太平間的活,我是學醫的,我不怕!
我去過她學校,那時,我還沒上大學,看到破碎的玻璃黑暗積水走廊,想,若是我,一看之下,怕掉頭就走———然而,能去哪裡?
那就留下來,陪她去買教材,聽她說站吧檯時,騎自行車上班,被大風吹的蓬頭垢面,媽媽生說這樣子誰敢跟你說話;可她會洗掉口紅跟同學說,她是從哥哥家回來。因為課餘時間她從來不在,同學之間,相敬如冰;可她會用剛發的錢買教材,微帶矜持的說這本是專科用的,我現在要用本科了。那時候我心裡,竟也是羨慕。
畢業後,她在讀書的城市做了一年美容師,現在在石家莊,一個非常寒冷的城市,11月已要穿羽絨服。她說,畢業後,同學們都回家了,她一個人在那個省會找工作,想著我絕不回家,可心裡空的不得了……直到進了一家美容院,同事們對她都很好,才稍微的,緩了過來。
今年,我畢業,8月的北京,我忽然知道她說「緩過來」是什麼樣感覺,而她說的時候,我永遠,永遠不知道她有多麼疼。
同事給她介紹一個男人,比我們大9歲,她想應該忘記恐懼,跟男人交往。不知道她現在怎樣,她後來回過家,回去看媽媽,可別人會奇怪她這麼大了還不結婚,她不想聽。
她的最後一封信,跟我說她抽煙了,讓我千萬別生氣,高興的時候,煩心的時候,無師自通的就學會了。而我怕後者狀態會多一些。
我們再沒通信或電話,我很想告訴她,我也學會抽煙了,站在陽台上,邊抽邊笑,像一場滑稽演出。
最後一個女朋友現在上海,寫到她,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在我記憶裡,她永遠是那個聽不到喜歡的電台,就到月亮下坐著發呆的女孩,她的筆跡秀氣含蓄,每一封信都像一篇散文。
自從看了她的「一個人住,早上起來不必疊被」,我便死心塌地的學了來,這樣,晚上回來的時候還有餘溫,摸上去是暖的。
她也不結婚,我不問為什麼,那就像詢問自己。
為什麼?
也許是,我們不那麼確定,對自己,對生命,也許只是模糊的一點期待,而你並不知道,不知道那是什麼。
說我愛你,如此卑微,怎麼肯。
怎麼能。
一月,有兩個網友結婚,兩個男方平均年齡25歲。
同事說,他打算結婚,否則就再也不會結了。
他在怕什麼。